首页 -> 2004年第5期

八棵苞谷

作者:欧阳黔森




  三崽在房前小山头上种了八棵苞谷。那山不高也不大,却很陡峭。山岩白灰灰泛着石青,横七竖八地倒在山体上。
  石山,就是一座石山,三崽有时候傻坐在房前看那山,只能这么想。
  这山光秃秃地没长一棵树,七拐八弯的石缝里长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草野花。当然在一些石头缝隙大一点的地方,还长着一些长了不知有多少年却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小树。三崽小时候上山玩耍就看它长那么点高,三崽长大了长高了它还是那么点高。要说它长了也只是长了一尺高。人比树长得快长得高,说给谁听谁也不相信。可是在这山上,你不信那小树,还不相信你的眼睛吗?所以,三崽从未把这小树当成树,有这样的树吗?如果这东西都叫树了,那村头那几棵高得连大人也须仰头望的树叫什么?
  说是小树,是它长得太不像草了,又寻思不到用什么名来喊它,是东西总得有个名吧!小树是没什么用处的,要等它成材来用,三崽知道他是指望不上的,以它向上生长的速度和三崽往老长的速度来看,可能要到三崽孙子的孙子的孙子也可能用它不上。三崽对于小树没指望,并不说明三崽不关心它们,它们毕竟长在自家的山上。
  三崽上山去找土种庄稼的时候,是细心地观察了那些小树的,所幸山上也没有几棵小树,他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就熟悉了所有的小树。那些小树几乎都长在石头缝隙里,也许这石头即使是有缝也坚固,树根总扎不进去,根们只好沿着石缝或越过石缝寻找着更远更深更阴的缝隙。一棵三尺高的小树,它的根起码有九尺长,甚至更长地扎进了石缝里不见了。
  三崽经过观察后终于明白了,原来小树长不高是因为它喜欢往下长。为了这他还被爹骂了一顿。
  那天,爹见他坐在门槛上发呆就喊他,说是猪啃圈门杠子了,还不快点挑水去。你妹仔的猪草都打回来了,等水下锅哩。
  三崽没理爹,三崽想,老子是小学毕业的知识分子,当然与斗大个字不识的妹妹们有区别,不能一天只会打猪草,遇上点事总得寻思寻思。
  爹见他还在发呆,冒火了。大吼一声:三崽,你狗日的又犯傻了,快点给老子担水回来,五里地哩,等你狗日的回来,猪都饿死了,过年,你狗日不想吃肉了是不是。
  这一骂,三崽想通了。那小树为什么喜欢往下长,下面有水嘛。那山光秃秃没个潮湿的地方,那根不拼命地往下扎,那小树咋个活哟。
  山上的土实在太少,比小树还少。像皮一样的泥是有的,它们多半薄薄地依托在灰白色的石头皱纹里。这些泥靠不住,一下大雨,泥顺着石头纹理带着雨水往下流,多年的春雨下来,那泥皮看着看着就少了,石头也看着看着更光秃秃了。
  三崽要寻找的土是那种铁锨插下去能进几分的小泥凼。要在这种石头山上找出这种小泥凼的确不容易。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八处小泥凼。头一年他种毛豆子,秋后颗粒无收。种不出东西来还赔了种子,按说该放弃种什么东西了,可三崽爹说,咱家地少人多,再试种其他的,能收一点算一点。于是,三崽第二年种土豆,收的时候得了五个土豆,可那土豆加起来也没有他当初种下去的那个大。这土又瘦又浅,看来是种不出什么来,而且那土一年比一年少。
  今年三崽改种苞谷。在这种石头山上种苞谷,是一个城里来的专家告诉三崽的。专家是来考察石漠化问题的,几天考察下来,看来他很心痛。
  那天,专家从三崽家门口路过,同行的乡干部叫三崽爹煮苦丁茶喝。乡干部是三崽小学的同学,所以三崽陪着他们坐。专家说,在石漠化土地上种粮食和放养山羊纯属破坏地球和人的生存环境。
  乡干部说,破坏人的生存环境?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土地少啊!这个村人均土地不到0.4亩,远远低于人均0.9亩的起码要求。见到有土就种地也是无奈啊!
  专家说,也是具体问题,不过得加紧搬迁的步子。
  乡干部说,就靠专家了,上面喊退耕还林,你看看我们怎么个退法,上面给的粮食我们给了,他们还要种,我们乡干部又不能天天守着土不让种。你不知道,这里太穷,穷得没法形容,我说一条裤子几个人换着穿去赶集你信不。
  乡干部说完话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往专家脸上看,他看到了专家的眼睛直往三崽身上看,又说,他家在这一带算好过的了。
  专家说,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只是个时间问题。然后扭头给三崽介绍无耕种植法。说是石漠化土地越耕越容易流失泥土,在一些严重的地方,尽可能不种植,那层薄薄的土本来贴紧在石头上,被人翻起来,一遇大雨就流失了。还有山上的草和灌木本来就少,山羊上山一啃一拔的,植被就被破坏了,泥土更容易流失。这种类型的土地是不可再生的,这种白云岩石灰岩要风化成一公分厚的土得要数十万年。我们已把数十万年积蓄的东西破坏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不珍惜就完了。如果问题一下解决不了,实在要种植什么,可以采用钢钎插一个洞点几粒种子的方法。苞谷是比较耐旱的,而土地又不用翻松,土不翻松就不怕大雨。山羊和猪都可以圈养,其屎便还可以做肥料。这样就尽量减少了土的流失,对于这种恶劣的环境只能这样。
  苞谷在今年春天里,是按专家的方法种下去了。一连几天的太阳几天的雨,那翠嫩嫩的芽儿硬是钻出了土。三崽当然不会为了几棵苞谷发不发芽去爬一座虽小却很陡的山。椿树尖都发芽了,家里人都忙着打理那一亩二分地,三崽是挑肥料过小山脚时歇了一会儿,忍不住爬上山看的。其实看不看真不打紧,家里也不靠几棵苞谷过活。不过话又说回来,那苞谷真要能收得几棒,爹也是高兴的。爹常给三崽念叨说,只要能种粮食的地方就种,收得一点是一点。可别小看几棒苞谷几个红苕。那年月要是多有几个红苕,你的两个姑姑也不会饿死。三崽对爹的念叨一直没在意过,他是1975年生的,那时候国家最困难的三年已过去了十五年。
  三崽爬下山来,挑起担子三步并两步地小跑。他想快点到田里把消息告诉爹,让爹也乐上一乐。
  三崽一路上心情很好,担子虽有二百斤,也没压着他心中升腾起来的快乐。可是,还没等他乐得满脸花儿开,他妹的几句逗话,迎头把他脸颊上已开的两朵笑靥打飞了。
  三崽的大妹十八了,站在岩坎脚正摘椿树芽,见她哥扯着嗓门唱情歌而来,就逗她哥说:哥,叫春啊。嫂子还在那边湾丈母娘家,要叫你到那边湾叫去。
  三崽的山歌被大妹的话说得戛然而止,一口气上不来,二百斤的担子压得他直想甩。再大的气,担子是当然甩不得的,三崽憋足了一口气,担子在肩上颤了两颤后,轻盈地从三崽的臂膀弯溜了下来。箩筐一下地,三崽胸中憋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三崽说,大妹仔,你疯了,椿树刚发芽,你掰掉了它的头,树还咋个长高嘛。
  大妹说,你才疯了,哪家的椿树不是掰头的,等会儿赶集靠它换盐巴。
  三崽说,不准掰就是不准掰了。看这山里,没一棵椿树高过人,都是你们这些人掰了它的头。
  大妹说,它为哪样要高过人,它就是这个搬掉头的命。
  三崽恶狠狠地说,叫你听话你就听话,你就是听哥话的命。
  大妹见哥发狠,心里发虚嘴上还硬。说,凭哪样?
  三崽说,就凭我是你哥,不是你娃儿的舅,就凭你吃着我龙家的饭,还没有端着你婆家的碗。你要搞清楚,你现在还没嫁出去,嫁出去了,哥对你客气三分,没出我龙家门,就想不听哥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大妹生气了,一溜烟跑去告爹去了。
  那天,三崽爹破例站在了三崽大妹一边,骂得三崽恼得团团转。看着大妹满脸得意地朝赶集的路上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三崽知道,大妹的一步一回头是舍不得离开,她想多看看她哥想发火又发不出火的恼怒样。要不是爹催她去赶集,她才舍不得走呢。
  爹见三崽大妹走远了,对三崽说,三崽,你都二十八岁的人了,是早该娶亲了,可田家要你妹仔先嫁过去,他田家妹仔才能进我龙家门。你妹仔年底过门就是田家的人了,你客气点好不好。
  三崽说,好好好!可他嘴上说好,其实心里却还未消气。所以那天关于山上苞谷芽出土的事也就忘了告诉他爹。
  这一方的石头山太多,像三崽种上了八棵苞谷的这种小山头,三崽是数也数不清。有一次,三崽好奇爬上一座较高的山远远看去,那一座座的小山头到了天边也无尽头。他看呆了看傻了,他知道他是数不清的。
  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的老师说这些山都没说清楚。他听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老师含含糊糊地对他说,这里是万峰岭。老师正吃着他烧的一个红苕,要不然老师是不会回答这个三崽问了多次他也回答不清的问题的。
  今天,他在一座高山上,一看便傻了,的确是万峰数也数不清。他这才真正地相信了老师的话。
  三崽排行老三,在家却又是老大。两个姐姐在黄豆才露芽芽时就缺水似的枯萎了。
  姐姐们是什么样子,三崽是记不起了。那时候他也才是黄豆露芽芽,头上无叶、脚下无土。有过姐姐而记不住,这与没有过一样。三崽是早习惯了没有姐姐们当老大的日子。
  三崽记不住姐姐们,是他太小不记事。可村里的大人们也似乎记不起三崽的姐姐们,大家都三崽、三崽地喊他。三崽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提起过他为什么叫三崽。
  村里人喊他三崽,当然是从他爹喊他那儿得来的。不过,村里人喊他三崽,他一点也不感到亲切。三崽,只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只有他爹喊时,他才有不一样的感觉。他是爹的三崽。这就点醒他不是大,不是二,是三。
  爹是常常念叨三崽的姐姐们的。爹说,妹仔呀妹仔,可惜了。早不死,晚不死,咋个到了分土地的要紧当口就伸腿了哩。
  姐姐们死的时候生产队改成了村,正分土地,本来一家五口人,最后只分到三口人的地。等到三崽的两个妹妹出世后,又没有了土地可分,你说揪心不揪心,五口人吃饭,只有三口人的地。这事成了三崽爹一辈子的心病。
  三崽的姐姐是双胞胎,生下来时大姐三斤二姐两斤半。看着两个小小的人,三崽爹妈愁得哭。剐生下来时两妹仔不会哭又不会吃奶,人们都说这不是好兆头,仔儿生下一定要哭才对,不哭的崽儿养不活。这话还真有点理,两妹仔不会吃奶,三崽妈只好把胀鼓鼓的奶头送进妹仔的嘴里,还得用手帮着挤奶包,两妹仔的小嘴才慢慢蠕动着吸附。那时生产队困难,三崽舅虽说是队长,也帮不上什么忙。社员大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到哪儿去搞吃的给三崽妈补身子。最后,忙总是要帮的,总不能看着双胞胎没奶吃饿死。于是,三崽舅一咬牙拿了十粒步枪子弹,这十粒步枪子弹成了救命弹,使三崽的双胞胎姐姐们暂时活了下来。
  三崽爹至今牢记着那十粒子弹。他记着他与大舅子背着步枪翻山越岭跑了七天,放了十枪,打了两头野猪的事。这两头野猪三百斤,村里每家分了几斤肉,三崽家当然是多分了一份,三崽妈生了双胞胎嘛。
  这两头野猪差一点让三崽舅成了反革命,公社书记为了少十粒子弹要撤三崽舅民兵连长的职。后来多亏了队里的民兵们都证明并抗议说,我们好久没实弹射击了,打不准枪怎么行?万一要是空降的特务来了,我们打不着咋办?特务都是些死敌,不是你歪着个子弹乱射就投降的。我们连长是心里急呀,大家都同意打靶。结果民兵们跑到公社书记武装部长家院子里唱了一下午的《打靶归来》,才不由得他不相信。
  三崽爹是个庄稼人,是很容易满足的,有口饭吃,有件衣穿,有间房子住,这几乎是三崽爹最好的想法。房子是早解决了的,解放的时候三崽他爷爷分得几间地主的瓦房,传到三崽爹手里已有了好多年。以后当然还会传给三崽。至于吃和穿是可以用力气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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