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苏 醒(中篇)

作者:盛 琼




  一
  
   三月的时候,响过一阵阵惊雷。它们不期然地砸向大地,像陨石似的有一些想象不到的震撼。天,醒了。
  恶臭。暗流。腐败。垃圾。飞虫和老鼠。我是一团粉色的肉。像罂粟,开在黑暗的地道。
  我没有眼睛,却看得见。没有鼻子,却闻得到。另外,我还有一个永动机似的小心脏,兀自地跳动。
  我一直都在做梦般地睡眠。从一个梦滑人另一个梦。梦里做梦,迷梦。后来,我就完全睡着了。等我有了一些不成形的游丝般的感觉时,我似乎又飘到了另一个梦境。也不知是上升还是坠落。总之,我失去了重量。
  有那么多刀剑的光芒像正午的太阳,也像光的帐子把我笼罩。接着,我听到一些金属的敲击声。起先,我觉得它们像金石的鸣响,有着占乐的节奏。渐渐地,它们嘈杂,刺耳,像刀子剐着人心。我想捂起自己的耳朵,却发现原来我并没有耳朵,那声音直接进入我的灵魂。我似乎有些睡不下去的感觉了,但我陷入的梦境太深了,像套娃那样一个套着一个,我一时还有些恍惚,无法挣脱。很多人在那种声音里疯狂地舞蹈。他们和着那古怪的节奏,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不知是痛苦还是狂喜。
  各种各样金属的声音在我的身体里回响。我的心像被四分五裂了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我想重新坠入梦境,可怎么努力,都有些徒劳的感觉。而且,越努力人似乎越清醒。我的感觉像春天的小草一样,唧唧喳喳地从地里纷纷探出脑袋来。可是,我的身体似乎还是空洞的,无所适从的。我的灵魂盘旋着,随时准备着在我那粉色的肉体之上停歇。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
  这声音似乎是从我灵魂里发出的。
  这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发出的。它低低地回响着,越来越雄浑。最后,它像一股洪流吞噬着一切,使所有的东西都回荡着一种节奏: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 我被那种声音震撼着,惊讶着,席卷着。 我发现,我终于像一条被潮汐带到岸上的海鱼一样,肚皮一鼓一鼓的,鱼鳃一张一合的,灵魂干涸着,窒息着,但却还是醒了过来。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渐渐有了一些知觉了。但我还是记不起好多事情。我的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疼痛。那么剧烈的疼痛,撕裂般的、魂不附体的疼痛,像神经和血管那样弥漫全身。我希望自己还回到懵懂的睡梦状态,可是醒了,就是醒了,就像芽儿从种子里冒出头来,它就缩不回种子的襁褓中去了。
  ——我是谁?到底是谁?
  每个人,甚至东西,都是有来处的。他不会凭空落下来,就像雨,雨是从云里落下的。那么,我是从什么地方落下的呢?
  ……喔,记起了,好像记起了。那是一种咸咸的液体,它落进了充满血腥的搪瓷容器。白色的容器,红色的血液。那种液体一落下来,我粉色的肉体就充满了灵气了。是啊,我就是在那种液体里获得生命的。还有记忆。还有感觉。接着我就被巨大的疼痛淹没。
  我好似听到这样的声音,像风在身上掠过:
  哭什么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这么糟蹋身体!将来就知道懊悔啦。一个中年妇女粗鲁的大嗓门。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闷闷的嚎啕,像绝望的狼嗥,五脏六腑都从中呕出。是个悲愤的压抑的女声。我浑身为之一颤。
  眼前的光,陡然一暗。浓黑的乌云,像屏障挡了下来。
  让我再看一眼吧。是个女子抽泣的细声。那个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子,低下头来。在那黑暗中,我感到了第一缕温暖。
  有什么好看的!……作孽!还是刚才那个大嗓门。
  接着,我摇晃起来。我觉得天旋地转。还没等我清醒过来,“哗啦”一声巨响,然后就是冰冷的混杂着消毒水气味的水流把我吞没。我想喊,却发现没有嘴。于是我用身体当嘴,大吼一声:不——
  ,
  可是,那一瞬间,我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头脑里的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一个女人黑色的长发上。
  一个长发女人。
  一道灵光像闪电照亮了我的身体。我变得像水晶一样透明。对,找到她,找到那个长发女人,我就知道自己是谁,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发现,在那一时刻,我的身体突然轻盈了起来。我飞了起来。
  是的,我是长发女人。这么一头好头发,可以做洗发水广告的。这也是我将近四十岁生命里唯一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四十岁?你觉得不像。谢谢你变相的恭维。现在什么东西,人都可以超越了,可以战胜了,但人们不敢碰一碰时间。时间,那是人类的黑洞。所以我们多心虚啊,我们所有的强大都是因为心虚。对时间的心虚。
  我也是这些年才懂得这个的。女人越逼近四十,心里越透彻,有些水落石出的意思,可是脸上的印痕却复杂起来,重叠起来,那么多的故事沉淀在上面,想不透彻也不行啊。这是所有女人的尴尬。
  你说我说话有文学的气息。谢谢。这是我的职业使然。我是个文学杂志社的编辑,一辈子受文学的毒害不轻。女人天性就是浪漫的,而一个文学女人那是浪漫中的浪漫。所以那也是苦中之苦。我们的苦都是心上的,不能痊愈和淡忘的。
  女人一辈子为什么总是说着男人呢?男人,这两个字,像魔咒贯穿我们大同小异的一生。男——人——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知道一些男人的内涵,是在一个美丽的大学校园里。在那所知名的有着古老历史的校园里,我是万绿丛中一点怯弱的新芽。还有些孤寂。我知道自己不算特别漂亮,只谈得上清秀。我留着一头黑缎子一样的长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跟随在那旗帜之下。
  直到我接到一封炙热的情书。在那封情书里,一个男人,不,还应该叫男孩,他称我的头发像一个蓊郁的芳香的大森林,他想迷失其中。你瞧,他这样说,一下子击中了我。我们这样的人,是很容易被这种浪漫的语言所袭倒的。
  我跟他在校园的一个树林里约会。我记得那是个美丽的初夏。一年中最美丽的夜晚。天地像一只巨大的摇篮,花香四溢,恬静安详。天上的星星像点缀在摇篮之上的金黄色的水晶纽扣,而那个安静又茂密的树林成了摇篮边拖曳的绿色的花边。我一下子就闻到了校园里弥漫的那股浓浓的书卷的气息,沉淀着历史和人文的淡远的芳菲。我真是有些激越,也有些陶醉。
  那样的时刻,我们也被另一种新鲜而有些怪异的味道而惶惑和吸引。我们彼此闻到了对方身体上所散发的那种异性的气息,那是青春的,欲望的,肉体的,野蛮的气息。那是绵绵不断的氤氲的气息。我所有女性的细腻的感觉在那种气息里蠢动起来,像春天的泥土里那些蠕动的蚯蚓。
  你是南方人吧?男孩的脸上带着些许紧张的表情。他有些无话找话地想打破那初次约会的紧张。
  是啊,我的家在苏州,那个被称为天堂的地方,你去过吗?
  还没有呢。不过苏州在我的心里像一幅隽永的中国画,小桥流水人家,庭院深深深几许,东方式的诗情画意。我想,下次我们一起去吧,你做向导,好不好?他突然叹口气,说:你们南方女孩子跟我们家乡的确实不一样,有一种江南水乡的灵秀。我,我心目中的女孩子就是像你这样的,长发飘飘。
  然后他贴近我,说了想“迷失”的话。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击中了。我的意志就像一道道的麦浪渐次倒在闪光的镰刀之下。
  我们接吻。
  那是我的初吻。好像也是他的。因为,我感到了他的笨拙和慌乱。
  然后,他将头埋在我的长发里。他似乎真的想要找到那种迷失的感觉。当他带着那种青春勃发的异性的体味俯身于我时,我也有了一种短暂的迷失的感觉。我迷失在他的迷失里。
  后来,我就知道了,迷失,在我的生命里所占据的位置。我一次次受它的诱惑。有时,我似乎从迷失里抬起了头,但我马上希望自己低下头去。说实话,我愿意迷失。因为,只有迷失的时候,我似乎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了一个未知的运程,我似乎可以放弃对自己的生命所应负的责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感到,一个人最沉重的负担就是他自己。
  那种异性的气息,在我的鼻子里是越来越不敏感了。就像吃安眠药,先是一粒一粒地吃,吃到后来,就需要一把一把地吞了。
  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些男人。每一次我都以为是最后一次。可是,我还是从一个男人那里流浪到另一个男人那里。我的生活变成了短暂的迷失和长久的流浪。
  这么多年,我改变了很多。从外表到骨髓。但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的发式。我依然保留了自己大学时代的那种长发飘飘的形象。我不知道自已是为什么。一个人的灵魂都可以改变,却依然固执地守着一个发式。
  这恐怕是一种值得思考的有趣的现象吧?其实,生活中,这样的现象比比皆是。
  比如,一个女孩可以和一个刚刚在酒吧里认识的陌生的人上床、做爱,可是她无法接受他的亲吻。她不能忍受他把舌头湿漉漉地塞进她的嘴巴里的感觉。她觉得他是强迫地让她吃他的唾沫。于是,她像个烈士那样咬紧牙关,紧闭嘴唇,顽强地抵抗着他来自嘴巴的进攻。可是,她女性的大门却敞开着,任凭另一种肉体的钥匙恣意地开启。听起来匪夷所思,却是不少女人的真实。
  再比如,我听到女友A的故事。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说,有一天,她在丈夫的衬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含糊的便条,她立刻意识到那是另一个女人写给自己的丈夫的,而且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发现这个事实后,她居然没有责问自己的丈夫,也没有深究,更不想离婚。她并不是爱他到离不了他的地步,只是因为她对男人和婚姻都已经厌倦。有什么好改变的呢?她真是懒得折腾了。但是一年之后,她还是跟他离婚了。并不是为了这个她还没有见面的第三者(她连见面的好奇都没有),她说,离婚,其实只是因为她忍受不了丈夫回回用洗手间的时候,总是忘了将坐厕的垫圈掀起来。她每回上洗手间的时候,总是感到那上面留有可疑的水滴。她得费很大的劲,用消毒液冲洗它,就那样,她还是觉得不卫生。她还是没办法让自己的臀部放心地舒适地坐下去。为这事,她不知跟他大喊大叫了多少回。他也改了一些。但最终他还是又被老习惯改了回去。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就与他离了婚。
  
  就是这样,改变生活轨迹的,往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们往往钟情于一朵花的美丽,却不在乎整个森林的茂密。
  所以,还是回到我的头发。
  第二个男人,也是喜欢我的头发。那时我已经是这个编辑部的一位新来的年轻编辑了。他是另一个编辑。比我早来几年。
  编辑部里经年散发着一股堆积着的纸张的油墨的气息。有些陈旧又有些淡远。那就是所谓的书卷气吧。那个喜欢我的男编辑也有一种深深的书卷气。他瘦削的脸,瘦削的身材,长长的手指带着敏感的苍白,浑身上下显得过分的干净。任何时候见到他,他的手上都有一本可以阅读的书或杂志。这样的男人至少是可以做朋友的。
  我们的约会就是在办公室里。等所有的人都下班了,他就来到我的办公室。他的手上拿着一本书。我们的话题总是从书开始。
  我们感情的旅程也是从那些一个挨着一个的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开始的。那种火焰是内敛的,温吞的,缓慢地加热的。从外面看,就像罩在一个玻璃罩里的烛光。但我能感受到它的温存的柔弱的光亮。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是最美丽的吗?有一天,他聊书聊得起劲,突然问我。我注意到他的细长的眼睛在熠熠生辉。
  那太多了,看你怎么看。比如青春,比如母爱,比如故乡,比如自然。我想了想,认真地答。
  是的,那些都是美的。可是我觉得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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