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小青的宝贝(短篇)

作者:盛 琼




  小青是个招人注目的女孩。她七岁上一年级的时候,正赶上粉碎“四人帮”,学校要排演一个小话剧,准备参加市里公演的。从文化宫下来帮忙编排节目的李老师一眼就相中了刚上学堂的小青。
  说实话,小青谈不上特别漂亮。她从小到大都不是那种细眉大眼、深目高鼻、樱桃小嘴之类的标准美女的形象。她的脸型和五官都好像不确定似的,你想它怎样它就怎样,不同的侧面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装扮有不同的气质。但是她的浑身上下都罩着一层流动的气韵,一颦一笑、一抬手一转身,都自有一种天然的妩媚和风流。是的,风流,这就对了。七岁的刚上学堂的怯生生的小青,在一大帮傻里傻气的孩子们当中,就显出了那种撩拨人的独特的味道来。这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其他的角色都敲定了,可是扮演“江青”的孩子试了几个都不行。要跟这些还没擦干鼻涕的女孩子谈论江青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怎样表演,那真跟赶鸭子上架一模一样。看着那些从各班抽调来的原本机灵可爱的女孩,扎上一个花头巾,戴上一个纸壳做的假墨镜,提着一只白色的手提包,一扭一扭地走上台,还没张口呢,李老师就挥挥手,让她们退回去,重新再走一遍台步。她们的那种样子,让人想起胆怯的大灰狼,或是忸怩的土媒婆之类,反正怎么也不像“白骨精”江青。李老师也知道,排演这样的节目真是难为这些花骨朵似的孩子们了,可是既然学校特意请他这个专业人士来排这出戏,还希望在全市公演时拿上什么奖项,那他总得当回事吧?李老师为此只有唉声叹气。
  那天放学,小青跟一帮女孩子跳猴皮筋,李老师刚好走过。小青站在猴皮筋前一扭身、一回头,对旁边的同学说:“跳过这一级,我们就不玩了吧。”——在那一瞬间,李老师相中了她。
  一个天生的“白骨精”就这样诞生了。只见她一摇一摆地走到台中央,墨镜一取,挎包一抬,小腰一扭,眉眼似喜含怒,装腔作势地说:“老娘的名字叫江青,帽子公司是我开,钢铁公司我经营……”哗,台下一片喝彩、鼓掌。瞧瞧这么个袖珍型的她却是活灵活现的“白骨精”,没有人不乐的。——这出戏不仅得了奖,还成了学校的保留节目。“白骨精”这个角色,小青从一年级一直演到了三年级,不知演了多少场。
  其实,小青哪里懂得什么“白骨精”,她说的那些词儿更是死记硬背下的。她只是仔细地盯着李老师做的几下示范,心里就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那样的身形、表情、动作对于她来说都带着一种自发的协调。
  似乎也能这么说,小青天生就是个“白骨精”的坯子。
  小青M一家五口人住在某国营制药厂的两间平房里。家里整天都弥漫着一种刺鼻的药味。小青一上学,同学们就皱鼻,还有人以一种洁癖女人的神态对她说,她身上的味儿像是刚从医院里抬过死人似的。小青就在心里骂了一句:抬过你妈。但她不敢说出口。
  小青的父亲是厂里的锅炉工,整天拿一只巨大的铁扳手,这里敲敲,那里捣捣。他们家三个女儿,姐姐小白和妹妹小红。三个女儿三枝花,可是父亲却一心想要一棵树。所有的花在他的眼里都是狗尾巴草。他像只冒着白色蒸汽的大锅炉,呼呼地向外冒着气,弄得三根狗尾巴草整天提心吊胆地仰仗着他的鼻息过活。她们害怕这只锅炉什么时候突然爆炸了。
  小青放学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听到一个大喇叭似的男声和一个尖细得像玻璃划在铁片上的女声一来一往着,像打乒乓球:
  ……我前几天给你的五毛钱,你到底干什么用了?又去换猫尿喝了?——是女声。
  操,你他妈的还翻我的口袋了?你管得着吗?我弄丢了,不行吗?——是男声。
  你弄丢了?你红口白牙地一咧倒挺轻巧。五毛钱啊!你怎么不干脆把你这个人弄丢了?——更高的女声。
  老子就是弄丢了,看你怎么办!——更高的男声。
  我怎么办?这日子没法子过了!——高耸入云的女声。
  没法子过就不要过了!老子整天被你管七管八的,烦都烦死了!——天降惊雷的男声。
  你还有理啦?你以为我他妈的愿意过这种日子呀?老娘嫁给你,享过一天福了吗?老娘天天上班累得腰都断了,下班还要服侍你们,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妈妈怎么生你这个现世儿子害人呢?你怎么出门不被车撞死呢?——悲愤欲哭的女声。
  “啪!”是耳光的声音。妈的×!他妈的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你还爬到老子的头上来了!老子就是死,也要先打死你这个扫帚星!——锅炉终于爆炸了。
  ——短暂的无声。然后就是一种高度浓缩的哭腔像从地心里挤出来似的,压抑变形得仿佛要把人的耳膜刺穿了一样。
  呜——我给你打,有种你就打死我算了!呜——老娘早就不想活了!
  你以为我不敢打死你?操,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打死你又怎么样!
  “啪啪”“咚咚”“咣当”“乒乓”,乱成一团、打成一片的声音,夹杂着哭声,骂声。
  小青连忙推开家门,只见家里一片混乱。母亲披头散发,身上青红紫绿的,两只手乱抓着,像是从阎王庙里放出来的刚刚受过刑的女疯子。父亲的脸比锅底还黑,脖子上的青筋像老鼠那样跳着,蹿着,眼睛里冒出的凶光比刀子还要尖利。姐姐小白和妹妹小红站在一地的玻璃碎碴儿上面,带着惊恐的表情,哀哀地哭着。
  这就是家。见惯不怪的家。日复一日的家。小青看了一眼,又带上门出去了。她知道,这会儿家里没有准会注意她。
  她用脚踢着一颗石子,漫无目的地晃荡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小巷的一边是机关大院高高的围墙,另一边是几户人家的后院,爬着没人修剪的爬山虎,既杂乱又盲目,一如小青此时的心情。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孩子啊?放学了怎么不回家?——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陌生的老头挡在了小青的面前。
  小青愣愣地看着这个清瘦的老头,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话。
  老头慈眉善目的,一笑,眼睛就往上眯起来:小姑娘,你快回家去吧,天快黑了,你爸爸妈妈要着急了。
  小青嘟囔了一句:我爸爸妈妈才不管我呢。
  老人的眼睛眯得像一只快要裂开的豆荚:小姑娘,你如果不急着回家,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我给你看一件好东西,保证你喜欢。
  什么东西呀?你不先告诉我,我就不跟你走。小青想,我又不是小孩子,想骗我可没门。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一点好奇。
  嘿,你这孩子,还以为我骗你是不是?那好吧,我告诉你,那可是一枚货真价实的子弹,真正的子弹,能打死坏人的子弹。你不看就算了。老人说着,转身要走。
  小青的眼睛像花儿一样猛地开放了一下:是真的吗?你怎么会有真正的子弹呢?
  老人的眼睛不眯了:从前,我可是一名八路军,打过日本鬼子的。
  小青“喔”地叫了一声,就背着书包跟老人走了。她的心快乐得像放飞的笼中鸟。
  老人的家就在不远的一座平房里,两问歪歪倒倒的房子,墙根上长满了青苔,破烂得像个用了很久的公共厕所。
  你家就在这儿?小青有些失望。
  老人说: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里面有很多宝贝呢。
  小青果真看到了不少宝贝。她吃着老人给她的一种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软糖,仔细研究了那枚子弹,还有老人从一个陈旧的木盒子里拿出的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家伙。他告诉她:这可是真正的宝贝,我从来没有给人看过呢,我看你像个好孩子,才给你看的,你可一定不要告诉别人呀。
  小青的眼睛睁得像两只黑色的蚕豆,她还不太敢摸那个沉甸甸的家伙,只是小心地问:这是真的吗?真的能打死坏人的吗?
  老人并不回答她的话,他笑眯眯地说:我的宝贝都给你看了,你有什么宝贝给我看呀?
  小青有些傻傻地回答:没有,没有,我哪里有什么宝贝?
  傻孩子,你有个宝贝,是真正的宝贝,就在你身上,你也不要小气,给我看看嘛。 小青没懂:没有呀。我的身上只有这个书包,书包里就几本书,还有一个破铅笔盒。
  老人的眼睛冒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不,我不是指这个。我说的这个宝贝就在你的身上,你要是不给我看,你就太小气喽……
  自从小青的“宝贝”被老头发现之后,小青自己也突然意识到它的存在了。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宝贝,但她认为,那至少是奇特而古怪的东西,是需要小心地掩藏好的东西。小青知道自己吃亏了。她的“宝贝”比老头的宝贝要宝贝得多,她不该为了老头的一颗软糖,一粒子弹,一把沉甸甸、还不知是真是假的铁家伙就把自己的“宝贝”出卖了。她真傻。难怪家里人都叫她“无脑儿”呢。难怪她的学习成绩不好呢。但是她又想:她实在没有什么宝贝可以拿出来给老头看的呀,如果她不把她身上的“宝贝”拿出来,那老头不是吃亏了吗?那自己不是显得太小气了吗?这么一想,小青又觉得自己吃些亏也是应该的,总比叫别人吃亏好。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她至少不能让别人认为她是个小气的人。
  现在,小青知道了,自己身上有“宝贝”,她成天藏着一个“宝贝”行走,她的底气不觉就硬了起来。在班上,她说话的声音高了,腰扭起来,小小的屁股摇晃着,眼神飞着,兰花指翘着。是的,她是一个有“宝贝”的人,她多么与众不同。
  一个班的男生被她吸引过来。一个年级的男生被她吸引过来。一个学校的男生被她吸引过来。他们在她放学的路上尾随着,起哄着,调笑着,往她家的门上贴纸条,往她的课桌里塞东西——死麻雀、毛毛虫之类。他们喜欢看她惊叫的样子,扭动的样子,生气的样子,骂人的样子,害怕的样子。但是小青渐渐发现,女孩子们都不跟她玩了。她们见到她就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小青有些弄不明白:那些男孩子为什么总是爱找自己的麻烦呢?难道其他的女孩子身上就没有“宝贝”吗?看来,这“宝贝”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的。那么这“宝贝”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小青这么想着,真的疑惑起来。好在,她不是个爱动脑筋的人。她只是觉得被男孩子们关注着,包围着,骚扰着,真的是一件挺有趣的事啊,好像是她生活中唯一有趣的事了。而她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宝贝”的存在。
  章帆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男生,长得又高又帅。他的衣服穿得少有的干净,洗得有些发白的黄军装里面,总是翻着白衬衫的衣领,和他的牙齿一样的白。小青多么想那些洁白的牙齿能为她开启一次啊,可是不行,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她。她在他面前使劲地笑,夸张地扭摆,可是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是班长,平时他很少跟女生说话,如果说,他也只跟那些成绩好的女班干说话。小青躲在角落里,像葵花追随着太阳一样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她盯着他那高高的眉棱、挺直的鼻梁、坚硬的嘴角,还有白白的衣领,想:他为什么就不能和我说一句话呢?
  有一天,下课的时候,小青见四下无人,便鼓足勇气,走到章帆的面前,小声对他说:我有个宝贝,你要不要看?
  小青只想引起他的注意,没想到一开口,竟是这句话。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章帆没听明白:什么?宝贝?
  小青的心跳得要蹦出来。她只得红着脸继续往下说:我真的有个宝贝,你要不要看?
  那你就拿出来吧。章帆既有些糊涂又有些不屑,他想:你这样的学生会有什么宝贝呢?
  小青使劲地吞了一下口水:现在不行,晚上上自习的时候,我们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我给你看。
  章帆的眉毛皱起来,他不耐烦地说:搞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再好的东西我也不稀罕了。我不看!
  小青的脸红得要滴下血来。她羞愧得像只兔子似的跑远了。从此她连偷偷打量他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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