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崤阪石茶

作者:郑彦英




  我在郑州有几个茶友,不管哪一位得到好茶,都会约大家去品。开始几回,有点华山论剑的味道,先弄暗了灯光,让环境神秘着,再将沏好的茶用紫砂杯盛了端上去,大家就看不清茶的颜色,然后让大家品,品一口就要说出茶名和产地。好在大家都是茶中将军,茶杯到手,先眯了眼睛,不急不慢地吸闻从茶杯口飘出的香气,这一吸一闻,就辨个差不多了,然后睁开眼睛,看着杯子斜了,看着茶水斜到了杯子边缘,虽然看不清茶的颜色,却辨清了茶水的浓淡清湛,对应刚才吸闻后的结论,心里就有个八九不离十了。然后凑过嘴去,小小呷一口,在口中三回六转,缓缓入喉。待口中只剩下茶香的时候,屏气片刻,做最后一次辨认。在我的记忆中,这最后一道程序,几乎都是对前面结论的肯定,但也有人是在最后一道程序中否定了前面的结论,这就说明前面的程序中,他有哪一道疏忽了。好在这许多年来,我们几位在品茶中还没有报错过茶名。但这种神秘的、类似于大考的品茶过程大家很喜欢,不但保留着,而且发展着。到了去年下半年,就发展到了品一口茶,大家不但能说出茶名和产地,甚至能说出茶叶的采摘时间、炮制过程和储存方法。
  
  十几年过去了,这几位朋友不但事业有成,喝茶的名气也像墨汁滴在生宣纸上一样,渐渐地渲染开来,在茶界有了一定影响,弄得好几家讲究茶文化的茶馆,以请到我们几个茶将军喝茶为荣。茶老板甚至会连吹好几天,某某某哪一日在我这里喝了一下午的茶!自然有不信的,茶老板就会拿出照片:没有茶将军的功夫,能喝到这个成色?!
  其中一张我的照片有一天到了我的手里,我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不得不佩服摄影者高超的抓拍功夫,因为照片上的我,活脱脱一个酒鬼正在吸咂杯中的残酒。于是我自嘲地在照片背后写了两个字:茶鬼。
  今年春节前,我得到一粒非常珍贵的茶。按说茶是不能论粒的,应该论片,但是我这粒茶的大小、形状和颜色,都活脱脱一粒稻谷。这样的奇茶是绝不能自己独享的,于是我挑了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将大家约到那家把我拍成茶鬼的茶馆。
  朋友们依然是已往喝茶的装束:博览群茶、出版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穿着西装。用他的话说,凡品好茶,若会情人,需着盛装,以示对对方的尊重。另一位茶将军是我们几位中口才最好的,他依然穿着他那身棕色中式盘扣衫裤,甚至连鞋也是圆口布鞋,他认为品茶是中国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所以里里外外都应该是传统装束,从而使衣与茶形成呼应。第三位茶将军头梳得很光,戴着擦得很亮的金丝眼镜。他每每品好茶,必然在家中浴屋焚上檀香,待香气充满,浴屋时,他才进去沐浴,仔细沐浴过后,又让香将身体薰透了,才穿上衣服。他说他品好茶不是从茶屋开始的,而是从浴屋开始的。
  我让茶老板打开西边最大屋子的窗户,拉开窗帘,将窗户打开,让阳光浩浩荡荡地从窗口泻到屋里的茶桌上,然后我从提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茶叶盒,打开盒盖,却看不见茶,只见一团金色丝绢,我将金色丝绢小心地抽出来,放到铺满阳光的桌面上,一层层展开,当最后一层丝绢揭开后,在阳光里流淌着金色的丝绢上,出现了那粒茶,那粒无任何光彩,安静地卧在丝绢上的茶。
  “这是茶?”穿西装的茶将军问我。
  浑身散发着檀香气的茶将军推了推金丝眼镜:“你没有搞错吧?”
   “当然是茶。”我说,“不但是茶,而且是茶中极品。”看看大家,“我知道大家连见都没见过,所以也不用搞得那么神秘兮兮地让大家猜。”遂招呼已经看得两眼发呆的茶老板,“准备一硬一软两壶滚水,拿一只干净的带盖茶碗来。还有,将桌子上的紫砂茶具撤走,换上玻璃茶杯。”
  “老中老中!”茶老板欢欢出去。
  屋里的侍茶小姐立即更换茶具,一水的透明的玻璃杯摆到了我们面前。
  茶老板很快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侍者队伍,两个小伙子各提着一壶咕嘟嘟冒着白汽的开水,一溜村姑打扮的小姐手里端着各种茶具。远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头发蓬乱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只照相机。这个阵势又一次让我体会到了茶老板的精明和敬业。
  “您,请。”按说茶老板应该通晓各种茶叶的冲沏煮泡方法,但面对这一粒稻谷状茶粒,他却无从下手,咧开大嘴,切切地看着我,声音里透透地洇着诚恳。
  “各位,谁动手?”我明明知道,越是懂茶的人,越不敢轻易侍茶,只有知道了面前茶叶的身世品格,才敢上水,因为茶不同,水的温度,水的软硬度,盛茶的器皿,冲沏煮泡的方法都不相同。而面前的茶粒,他们一无所知,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当然得到的是一片指责声,说我有意卖关子。
  
  这种指责听着很舒服。我就在指责声中从一个小姐手里接过了洗得千干净净的青瓷带盖茶碗,将白色丝绢捧起来,小心地将那粒珍贵的茶粒倒入茶碗。虽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粒茶上,阳光中的那粒茶却没有折射出任何灿烂的光芒,甚至没有一般上等茶的清丽,木木地卧在青瓷茶碗里,似乎吸光,似乎吃气。
  这就表现出该茶的第一个品质:不惊不、艳,若朴玉浑金。
  按茶理,水的温度、硬度应该和茶的品格一致,起码和直观品格一致。而这茶直观朴实,性情应该温和,自然应用软水、温水缓沏,而且水的温度,最好在65℃。
  但我却从第二个小伙子手里接过咝咝冒着热气的水壶,遂问:“哪儿的硬水?”
  茶老板立即回答:“伏牛山蜂窝泉。”低了声音,“本来应该储一些南岭的泉水呢,今年忙,没顾上。”
  “还行。”我说。就我所知,在河南省内,最硬的泉水就是伏牛山蜂窝泉的水了。用这水熬出的稀粥,外乡人喝一碗,不再吃东西,一天都不会有饥饿感。
  提水的小伙子惊奇地问我:“你也不问,咋就知道我提的是硬水?”
  我笑笑:“茶将军和酒博士一样,第一学问是认泉识水。凡称得上茶将军的,从蒸气上一眼就能辨出水的软硬。”说着将依然冒着白汽的水壶斜了,一股白水从壶口轰然泻向青瓷茶碗,将那粒茶冲动了却没有冲起来,一汪水就将那茶埋了。这时候屋内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茶碗里,但我不能等到大家看清楚,就立即盖住茶碗,说:“茶理所需,即冲即盖。”
  其实这是一句多余的话,所有的茶将军都知道这一点,为求一盏好茶,不惜得到许多遗憾。
  在冲茶的过程中我听到了几声金属的摩擦声,我知道是那位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摁动了快门。很好,这样名贵的茶,难求难遇,就应该全景记录。
  我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九下,就端起茶碗,摁着碗盖,让茶水从碗盖与碗壁之间流淌出来,泻向五只玻璃茶杯。
  在明亮的阳光下,五只玻璃茶杯里的茶水呈现出橙黄的颜色,满屋里顿时飘荡起大雨初霁时山野里游蕴的青草气息。
  “好了,”我说,“先品茶壳。”
  五只手伸向茶杯,小心地端着,鼻子前凑,深深地吸尽怀中的茶香,然后才伸过嘴唇,细细吮呷。
  我当然也不能错过这个时机,凡饮好茶,必先饮其气。
  杯中的茶水须小呷四口才尽,但我只能小呷一口,因为青瓷茶碗中的茶不能等了,须软水沏泡。
  “苦,从没尝过如此美妙的苦。”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眯着眼赞叹。
  “苦中有雪味……”戴金丝眼镜、身上带有庄重的檀香味儿的茶将军说。
  著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接住他的话,“不是一般的苦雪味儿,是凌冽的苦,凌冽的雪。”
  说得对,感觉更对。我在心里说,因为我来不及说话了,我要精心用软水沏第二道茶。
  我从最前面的小伙子手里接过依然冒着热气的软水壶,猛然揭开茶碗的青瓷盖,就见那一粒茶的黄壳儿已经裂开,仅仅是裂开,一丝丝湿润的橙黄,依然包裹着茶心,但却可以看见茶心的颜色了,绿——依然不惊不艳的水绿。 ’
  这是绝对珍贵的瞬间景观,可惜几个茶将军不能欣赏,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品茶上。
  好茶的冲沏时间非常讲究,若不立即泡上软水,那一丝丝橙黄的壳,就不会在第二道软水中开绽,在第三道软水中蜕开。所以我不能等朋友们观察这瞬间的、冲沏过程中的、稍纵即逝的美景。好在有那个头发蓬乱的中午男人摄影,我已经听见了快门的几声开合。就在这清脆的声音中,我将软水倒在了茶碗里。
  软水更没有将茶粒冲起,还是将茶粒埋了。
  其实几个纯水公司的纯净水就是比较好的软水,但是我从沏泡时水流飘散出来的气息和入碗时水漩的波纹中发现,这不是纯净水,而是雪水。再准确一些,应该是在12月那场雪下了3小时后,从黄河南岸阳坡中采集的新雪。因为这时候天空中已经没有任何杂质,北来的风也吹不到背风的阳坡,所以这天然的纯净水赛过任何软水。不错,这个茶老板今天真是重视我的茶了,否则他绝对不会将最好的硬水和软水都拿出来侍候我的茶。我不禁斜了茶老板一眼,立即盖上茶碗盖儿。
  他们应该正在品第四口。
  我不能再错过时机了!立即端起茶杯,品第二口。
  其实呷了第一口后,那独特而美妙的清苦就留在我的口中,我在冲泡着第二道水的时候,那独特而美妙的清苦在我口中渐渐变淡。戬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应该在变淡前就呷第二口。
  但大家都不懂这茶,无从下手,只有我来沏茶,我又不能误了沏茶时机。
   虽然如此,我还是不能急躁,品茶的基本要求是心静!所以我用嘴唇贴住茶杯边缘,轻吸微吮,呷、下了第二口,、然后眯起眼睛体会。
  对呀,他们说得对,他们没有沏茶的事缠心,他们的体会更准确:凌冽、凌冽的苦雪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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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屋里依然鸦雀无声。
   等我呷了第四口,杯中已无一滴茶的时候,我依然眯着眼睛,我感到浑身浸透了那凌冽的苦雪味儿,我感觉到自己站在雪地里。似乎有风吹来,风是凉风,却不让人感到冷,反而感到凉爽,站在雪地里感受到酷暑时节才会有的清风,绝非人间能有。
  我将眯着的眼睛闭住了,我知道口中的茶味儿还要变化,要由清苦变成清香,仔细地体会这个变换过程,是生命中一大快事,不能让任何其他事情分神。
  另外几个茶将军茶道都是很深的,他们肯定已经体会到了这奇妙的变换,他们已经品完了杯中茶,却没有一个人吭气,他们等着我。
  
  当我感觉到四周的白雪已经渐渐融化,清风也渐渐停息,浑身溶进暖暖的花香中时,我才睁开了眼睛。
  几位茶将军和那位对茶文化研究得很深的茶老板似乎看着我似乎又没看,我想他们也被同样的感觉笼罩着。
  “这茶……”戴金丝眼镜的茶将军赞叹,“让人飘飘欲仙!”
  “这茶……什么名字?”茶老板看来是忍不住了。
  
  我却绕开话题:“该喝第二道了。”
  五只玻璃杯子一瞬间摆在了一起,我将茶碗在五只杯子上斜了,让茶水潺潺流下。
  “咦,呀!”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惊呼,“变成嫩绿色了。”
  “是的。”我边倒边说,“第二道是嫩绿色,茶味儿中的苦更加浓烈,大家不用急着品,更美的奇观在茶碗里。”
  话音落时茶已倒完,茶杯上悠荡出缕缕嫩绿色的热气,一时间将从西窗透射进来的阳光都洇成嫩绿色了。
  
  我就在这时候揭开茶碗的青瓷盖儿,就见一团更加稠密的嫩绿色从碗中升腾起来,泼墨一般地进入阳光,让人感觉到整个屋子一下子蕴满了嫩绿色,我们似乎变成了飘浮在嫩绿色泉水中的鱼。
   茶碗中的绿色气体全部飘飞出去后,茶粒出现在明亮的阳光里一,刚才裂开成丝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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