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彼 岸

作者:张锐锋




  尘土的尘土。现在
  石、铜、石头、钢铁、石头、栎树叶、马
  在人行道上。
  
  
   ——托·艾略特《未完成的诗》
  一
  
  从 前
  
  一个故事的开头,往往用这样的一个词:从前。那么,从前是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应该早于我们的现时生活。在我们存在之前就已经存在?在我们的许多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发生?在它们发生的时候,还有什么放在它的前面?它们的每一个次序,用怎样的技巧排列?从开始到结束,整个过程由谁来设计?它从哪里启动又该在何处收束?似乎只有一点可以明白,不论处于哪一个时刻,在我们内心深处,它总是提前出现。
  从前不需要太多的证据,它遗留的一些碎片已经足够。一片带花纹的补丁,一块磨光了齿刻的洗衣板,一块偶尔在河床里拣拾的光滑卵石,一些从前生活中的必需品,一扇已经朽腐的雕花窗户……都讲述着从前。从时间的方向看,从前是向后的,是消失了的事物一直萌动的复活欲望,驱使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向后,向后,一直向后。
  向后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它需要我们有足够的能量储备,以及需要我们的勇气。在我们的生活中,向前和向后,并不是那样清晰可辨,时间中的一切斑点并没有提供真实的参照,候鸟出发之后的一次次判断依据,可能只是它在归途中遇到的地面上的物质标志,还有它与生俱来的对地球磁场的理解、感受。可是物质和别的事物一样,是易于改变或消失的。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明确的方位感,或者就不存在方位,方位是我们自设的幻觉的一部分,而我们正在经历的事情,总是以几倍于想象的速度飞驰而去。比幻觉更快。当我们似乎就要看清楚其面容的时候,它已经毫不妥协地站在了死亡一边。
  因为这种向后的速度,飞驰的速度,世界失去了其清晰、精美的纹路。
  从牛顿物理学的角度看,一切事件在时空框架里发生,只是它自己的事情。它不会影响时空,时空也不会对它进行无理干涉。世界只是为事件的发生、发育、成长、结束提供一个足够充分的活动场所,在某种意义上它们之间彼此无关。爱因斯坦改变了这一看法,相对论赋予时空几何以充足的动力,时空与事件从来不是彼此脱节的,而是因为各自依对方的存在而改变。比如说,太阳系中的行星轨道决定于太阳质量引起的空间弯曲,而行星自身的质量同样改变着它所赖以存在的时空。
  这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新的看待事物的方法。一个故事从来就没有流逝,从前的一切都在我们的生活里隐蔽地存放着,它们已经用改变时空的方式影响、改变了我们的生存,它们以各种方式决定着我们的生活,我们从来就没有逾越看起来死掉了的东西。生活里任何一个事件的发生,都带有宿命论的性质,我们从未摆脱从前的纠缠,我们从未获得自由,也不可能获得自由。甚至,那些从前的东西以其巨大的质量,使我们的一切一切,都向其弯曲,直至连光线都不能逃逸。
  
  二
  
  炉 火
  
  从前是易于忘掉的。一些场景、一些隐秘的背景、一些动作片段,以及一些朦胧的疑惑,在我们的记忆深处留了下来,汇集成一条汹涌的暗河。许多事情不曾被记起,但在某一刻,它们会突然光顾,用察觉不到的细腻眼光,打量我们的现在。爱因斯坦曾说:发明了相对论的,之所以是我而不是别人,是因为我发育较迟,别人似乎早已解决了的问题,我还没有解决。这意味着,从前与今天的距离,决定了一次重大发明的产生。
  他曾用许多复杂的公式、复杂的计算、神奇的逻辑推理,来证明白天的天空为什么是蓝的,而早晨和傍晚的天空为什么是红色的。这是爱因斯坦在经典物理学领域的最后一篇论文,但他给出的公式很难得到证明,直到多少年之后,一个波兰物理学家给予巧妙的证实。
  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关于从前的一曲凯歌,其中的每一个步骤,似乎都是由童年的激情写就。我们周围的多少事情是在从前孕育?简明的答案可能只有两个字:全部。这就是说,我们只有逾越从前,才能到达彼岸。未来只是从前的自然生成物,因而我们不能将目光一直向未来投射,那样,我们将失去自己的根源。
  在从前的屋檐下,放着一些失去了摆放次序的事物,它们在一次次暴雨中,被洗刷得洁白。质朴的柳条编织的箩筐,用高梁秸秆的表皮精心编织的炕席,无数人字套叠而成的花纹,一行行瓦垄不断重复相加的屋顶……都在证明着从前,我们经历过的从前,不需要证明就一直存在的从前。
  我想到自己在从前的一幕幕场景,我曾和许多大人们一起,围坐在泥制的火炉旁,那个冒着蓝色火苗的炉口已经开裂,被一根生锈的铁丝从外围牢牢地箍住,它的力量深深地勒进了泥土捏制的外形,就像一次愚昧的自杀行动。人们讲述的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已经遗忘。但是,那放置故事的外壳,那使得一个个故事的结局得以曲折实现的温暖火焰,却一直在记忆里等待。它们就像从北极的尽头驾着浮冰的白头鹭,一些在寒风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有着忧郁表情的渔翁,向我们疾驶而来……脚下反光来自一盏幽暗渔灯。
  
  三
  
  席 片
  
  一粒种子从一只箩筐的第一根柳条开始发芽。
  箩筐是大树的生命延续,树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而且比它的真实寿限还要长久。它至少已经在我们中间生活了一两万年,它一直陪伴着我们,和我们一起分享每一个日子。即使我们感到疲惫之后,它仍然停在屋檐下等待。
  从历史的角度看,箩筐并不是结束,而是一系列事件的前奏曲。它的生命力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久长,它直接从遥远的年代嵌入我们今天的生活。在乡村里,它仍然被作为不可缺少的农具长期使用,它凝结了太多的时间,以至于其中的每一根柳条都更像干枯的骨架,里面寄存着无数创造者的亡灵。无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在农家庭院,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太阳总是将它的一个侧面用变形的手法放在地上,并围绕着它旋转。
  编织的一系列发明来自箩筐的启示。在距今6000余年的半坡文明中已经发现了席的遗迹,甚至现代考古发掘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七八千年前有关席的资料。在芦苇丛生的地方,人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编制苇席,在磁山遗址的不规则灰坑中也发现了苇席痕迹。更多的席片以印记的方式展现,它的纹样出现在各种陶器的底部,我们想象着古人是怎样将一个个刚刚捏制的陶器,轻轻地放到预先铺好的席片上,以等待炉膛里的火焰。
  那些遗留下来的陶器因为有了席片上的花纹而有了一个不朽的底座,它曾与那些陶匠的孩子们坐在同一张席片上。这样的生活图景,实际上一直在时间中向前移动,直到今天它仍然在贫穷的乡村里,像一把卷尺一样打开,上面存在着充满活力的尺度,其每一个刻痕都隐藏于席片的花纹里。我们从出生以来就在这样的席片上生活,孩子们的屁股上印满了席纹,和几千年前的陶罐一样,或者,他们就是某一些陶器的仿制品。他们被忙碌的父母丢在土炕上,乘着一片席子飞行在成长的路上,让人想到阿拉伯故事里能够高高飞翔的魔毯。要么,那张神奇魔毯演绎的一切故事,不过是依据一张席片改写的小说片段?
  席片是一个婴儿来到世界上看到的最大面积,一个正方形或者长方形,一些人字形的花纹,将无数个人字书写在一个有限的面积上。我曾亲眼看到席片编织的过程。在一个打扫干净的庭院里,一些女人们坐在一起。她们用明晃晃的镰刀片,将一根根高梁秸秆破开,去掉其中的软芯,然后将这些秸秆皮浸泡在水缸里,使它们变得更加柔软。材料的准备过程看似简单,实际上正是这样简单、单调的劳动,耗费了她们很大的精力。她们一边说话,谈论着这个村子里似乎永远说不完的事情,一边需要精力集中,需要将锐利的眼光聚焦于自己手中的镰刀和秸秆之间,不能有任何小小的偏差。
  经常会有人忽视了这一点。那么就会带来惩罚。锋利的镰刃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异常准确,一下子就碰到了手指上,它一般会伴随着一声尖叫。这时说话的声音就会小下来,仿佛这一声尖叫压低了别人的交谈。每一个人都会暂时接受教训,她们的每一个动作立即变得小心翼翼。在那一根秸秆皮被放入水中的时候,水缸里并不是马上接受一滴血,而是将那一滴粘在秸秆皮上的血渐渐剥离下来,然后一丝丝地缓缓沉到底部。编织工作是紧张的,人们灵巧地使用自己的十个指头,将一片片秸秆皮编织在一起。先是几片交叉起来,然后眼看着席片的面积在一点点扩张。在每一片秸秆皮的尽头,她们会将剩余的部分巧妙地藏在下一片的下面,那席片上的人字形看起来没有一点破绽,它们相生相克、连环交叠、浑然一片。
  从远一点的地方看,编织者的动作幅度很小,她们身体稳定、从容自若。在她们的十指之间,却交织着均衡的、准确无误的节奏。她们用双手启动了生物节奏的动力装置,它就暗藏于这些健康的、充满活力的躯体里。可以看出,她们的手指一定是随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而轻松移动,在所编织的席片上翩翩起舞。这样,她们手中的编织物也有了节奏的烙印,一个个斜纹、一个个叠加和对称、一节又一节的乐谱、一部又一部的重奏,都携带了比交响乐还要丰富、复杂的泛音。
  一张席片也需要我们来耐心倾听,在那一个个交织的花纹里,有着人类的精神旋律。它的用料实质上已经不是来自植物的秸秆皮,不,那仅仅是材料的表象。实际上,那些近于完美的席纹,是人手的证明,或者是人的双手的物质模拟。它的精神原料来自人的手指,它带着每一个编织者的不同手纹、不同的命运线以及有着细微差别的温度,出生于一个农家庭院里。那一天,阳光灿烂、微风轻飏。
  我们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在一片席子上完成的。在冬天,许多人围坐在温暖的土炕上,旁边是一个闪着蓝色火焰的泥炉,上面悬挂着的烟筒通过一个转弯部分伸向窗外。火焰好像发出微弱的声音,呼——呼——呼——带来了屋子里的暖气融融,人们盘腿坐着的土炕下面,也是刚刚做完晚饭,炉灶里的火焰就要熄灭,它的余热继续通过土炕下盘曲的复杂烟道发挥作用。人们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热气从身体下面向上升起,直到布满全身,和自己的血液流动着、循环着,交织在一起。但是,实际上窗外的寒流一直敲打着门窗,严冬的气息仍然使人们习惯性地缩着脖子,并将两手相向藏入对方的袖筒。
  老人们一般都会谈论起过去的事情,孩子们对这些陌生的往事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其中的许多故事已经重复了几次,但并不妨碍讲述者仍然津津乐道。煤油灯被拨旺了灯头,那时候感到这光明是巨大的,它远比我们今天的电灯明亮。孩子们用小手反复变化着姿势,以便使墙壁上的投影出现某一个与现实中事物相似的图景,试图从一个虚幻的影子里发现奇迹。更多的是等待,一个几乎没有目的、失去对象的等待。男人总是一个模样,一个姿态,呼噜呼噜地吸着烟,差不多是一个沉默的物质造型。而那吸烟的声音,也不过是为了沉默而设计的,它对其设计的目的构成了绝妙的反衬。
  到了夏天,那将是另一番样子。人们经常将炕上的席片铺到外面的庭院,用以曝晒快要发霉的粮食。家里的主妇们总是细心地将瓮中的收藏倾倒出来,在席片上慢慢地摊开,还要不停地挥舞扫帚轰散试图前来啄食的飞鸟。这些鸟儿主要是麻雀,它们的形象酷似泥巴捏制出来的民间手工艺品,朴素无华、造型简单。你只有走近它们的时候,才能发现其存在,这时,它们轰的一声四散而去,地上掀起一片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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