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太平土(中篇)

作者:陈启文




  一
  
  春还浅呢,雪还没有化尽,岳太平就赶着牛下地了。但牛蹄儿沉得很,沉得让地皮儿有点喘不过气来。雪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它是挡不住这四只坚定无比的牛蹄儿的。雪开始化。一条泥路从雪地里挣扎出来,它被大雪捂了一个长冬了。它又活了过来,在牛蹄儿下扭来扭去,一直通向地头。小路两边光秃秃的都是树,一言不发地抽着嫩芽。
  岳太平扶着犁跟着牛蹄儿走。牛蹄儿闪着黑暗而又奇异的光泽。牛尾巴在树梢间甩来甩去,甩得跟风一般呜呜作响。娘卖的它是高兴哩,它也被捂了一个长冬了,它也活了过来。看着牛蹄儿他有些心疼,他忘了给牛穿上鞋了。每年开春,牛第一次下地,岳太平都要给牛穿上自己编的四只草鞋。可今年他却偏偏给忘了。忘了的还不只这个事,还有一些别的事。岳太平近来是有些健忘了,这让他警觉起来,他是不是开始老了。
  
  但心里涌动着的许多莫名的情绪,又实在不该是一个老人所应有的。这些慢慢地在心里翻腾的东西,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血气和力气都还够折腾的,一到这个季节,就异常敏锐起来,想摁也摁不下去,一点儿也不像老了的样子。这让他很害臊,咒自己老不正经。咒也是白咒,他需要找一种办法把这种心情发泄出来。
  他开始唱。
  哟嗬——哟嗬——哟嗬哟……
  这声音有多大,他自己不知道。
  牛耳朵朝一个方向拉长了,像一片叶子。牛感到惊奇,以为自己听到的是一种号角。牛’开始奔跑,每一根牛毛都倒立起来,跟马鬃似的,发着光。岳太平手里的牛绳就绷紧了,像一根弦。岳太平也在跑,他用稻草绳系着的棉袄,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牛又猛地站住了,它看见了—个人。
  是方孝国。
  他穿一身青布老棉袄,蹲在岳太平的地头,像一只乌鸦。似乎蹲了很久了。似乎就等着岳太平和他的牛走过来。手也没空着,握着一团青黑的泥巴,忽儿把它拉长,忽儿把它搓圆,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揉着搓着,一把土就挤干了水分,化作了粉尘,又从他枯瘦的指缝里流出采,飘走子。方孝国咧嘴一笑,龇出一口烟黄牙,仿佛剐做完一个开心的游戏。
  岳太平说,这是我的地。
  方孝国说,刚不久可是我的地。
  岳太平说,更早呢,也是我的地。
  两个入就这么孩子气地斗着嘴,绕着圈子,然后又一起笑了。一个笑得美滋滋的;一个笑得怪吓人的,一半是人一半是鬼的那种笑。方聿国收敛了那怪吓人的笑,眼角子一瞟,又盯上那条牛了。牛在啃着田埂边刚冒出来的草芽儿。牛把每一棵嫩草都吃出了声音。这让方孝国很生气。尤其是牛翘起尾巴时露出来那两团乌黑发亮的东西,绷得紧紧的,仿佛都快要绷不住了,要放了。这让方孝国更加生气,他脸都霉了,眼睛转动着,有点儿震颤地笑起来。
  他说,你这条牛该骗了。
  骗?岳太平把眉毛一扬,说你想让村里母牛都当寡妇啊。
  方孝国怒气冲冲地嚷道,我说该骗了,就得骗。
  岳太平说,村长,我叫你一声村长是看得起你呢,你到哪里去找这么壮的—条枯牛?全村的母牛都眼巴巴地看着它呢,它给村里种下了多少小牛犊啊。
  方孝国就把嘴闭了,眼也闭子,像只快要死的老鸦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村长了。
  岳太平吆喝了一声牛。牛就不再吃草了,它得干正事了。牛把头拧过来,看了方孝国一眼,牛眼里射出那么逼人的一股傲气,让方孝国打了个冷战。牛看自己的主人时目光就温和多了,它默默地把头埋下来,让主人给自己架上轭头。牛听见了要它耕田的吆喝。这声音像是从去年的春天里传来的。牛把什么事情都记得很清楚,但常常记错时间。牛记住了它在春天里要做的每一件事,但记不得是哪一个春天。它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春天。但它把春天里要耕田这件事牢牢地记住了。听见主人一声吆喝,噫——吁!牛就熟练地耕了起来。
  天还冷呢,地里结了一层薄冰,看上去若有若无,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人和牛往地一走,哧溜一声,就像拉响了警报。岳太平的心又疼了,他后悔没给半穿上草鞋。他怎么就偏偏把这事给忘了呢。但牛没存迟疑,牛牵着犁往土地深处走。犁尖儿磨得很快,磨得跟镜子似的反射着阳光。阳光也还嫩着昵,迷迷糊糊的。犁尖儿把它轻轻一,它就惊醒过来,这禾知道又一个春天降临,显得十分激动。有很多刚才没有发现的东西都在春禾的阳光中生动起来。春天就是这样,很多东西醒过来,都是一刹那间的事。
  土地被打开子,土腥味喷涌面出,跟潮水一样往犁弊上扑。地不像刚才那样硬硬鬼挺着了,好像要吓唬谁似的。她软了。牛蹄儿硬得很。一脚踩进去,地就像倒吸了一口气,叽咕一声,就软了。这久经风霜的声音有些浑蚀,不知是泥,还是水。泥和水都闪烁着浑浊的光泽。土地一年四季都躺在这里,长年累月地躺在这里,你不翻动她,她就死了。土地是个女人,这是谁都知道的,连没种过地的人都知道,得有个汉子来干她。没个汉子干的女人,就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那片地就是块荒地、空地,是什么也长不出来的。现在她被打开了,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被放了出来,像是突然被发动了,在刚刚犁开的犁沟里蹿来蹿去,每一块泥土都活了,跳着,叫着,笑着,欢天喜地群魔乱舞的样子。这是土地的生命。
  这时的岳太平是一个充满了野性的汉子。他把棉袄脱了,把棉裤也脱了,两条裤腿都高高地卷过了膝盖,上面就只剩了一件白大布的褂子了。褂子的领口也敞开了,阳光把他的胸脯照得通红一片,汗水一滴滴地从脊背上流下来。岳太平劲头十足啊,仿佛在把憋了一股很久的狠劲往外使。牛也是这样,仿佛把憋了一股很久的狠劲在往外使。这时才觉得,春天的阳光温暖极了,从土地的腹腔里扑出来的一股股深藏着的气息,温暖极了。人和牛都一个劲地往外冒汗,刚翻出来的新土也会透出一层很热的汗来,蒸发着白漫漫的气息。人和牛像是浮起来了,像是飞起来了,就像民间传说中的神牛和神农了。
  方孝国还在地头上蹲着呢。他用手卷着叶子烟,又伸长舌头舔湿纸片,一双手抖个不停,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出一点火苗来。他冷得不行了,得有点热的东西来暖和暖和自己,其实他蹲的地方也够热乎的了,有太阳照着,还有从土地里喷出的一股股热气,直喷到他脸上来。可他还是觉得冷,脖子都缩得看不见了。但那一双眼睛还狠着呢,两道怪吓人的目光,从那枯井般的深洞里射出来。但也没有什么用了,人和牛,此时都把屁股对着他。
  方孝国打算回去了。他努力地站起身,动作迟缓,但很顽强。他找到了一棵树,把背靠在树干上,两条腿叉开着,但身子是扭曲的。站起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尿了裤子,棉裤裆里正在往外冒水,尿在地上淌开了一摊深黄色的水渍。他管不住自己了。牛似乎嗅到了什么异样的气味。牛长哞了一声。方孝国不禁哆嗦了一下,把脸拧向一边了。
  路有些滑。方孝国躬着背,夹着两条腿,慢慢地向村子里走。这片田地这条土路他像是不认得了,他像个外人似的很陌生地走着,一路上膝盖撞着膝盖走得异常艰难。满地的白雪已经化得不成样子。
  方孝国把两条腿夹了夹,他看见了女儿方梅。
  方梅也是扶着犁赶着牛,但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还从来没有耕过田,牛也不听吆喝。她吆喝的声音怪怪的,不成调子,牛就走不到节奏上。
  方孝国瞅了女儿一眼,说岳太平早就下地了。
  方梅没吱声,仰起脸孔眯缝着眼睛瞄太阳。
  方孝国又说种地就得像岳太平那样种,我都快死了,你还指望谁呢。
  方梅还是没吱声,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牛把头一埋,拽着犁左蹦右跳地走起来。人和牛都恶狠狠的,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方孝国躲闪不及,在一只牛蹄眼儿里失足摇晃了一下,又赶紧把两条腿夹紧了。
  他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尿了裤裆。
  
  二
  
  村子里响起岳太平的歌声时,太阳就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从头顶向背景深处的一个大湖里飞快地坠去。每天都是这样,岳太平收工了,太阳就落水了。这时屋脊上没化的残雪更加耀眼,炊烟被风吹散着,与云霞纠纷成一团。岳太平扶着犁赶着牛远远地出现在村口,在日影中一摇一晃地慢慢放大,化成一个形象。景色开始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这个村于是湖水养大的。原来没有村子。是岳太平的爷爷在湖洲上挖出了第一块地,又收留了一个从湖北过来要饭的女人,成了个家。后来就陆续有人来开荒了,都是要饭的穷人。村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是个大村了。村和湖原来是紧密相连的,但湖现在已退到了离村庄很远的地方,只留下了一条河不是河湖不是湖的水汉子,头大尾小,可以行船。水还是湖水,深而清澈,一年四季变幻着颜色,让人时时感觉到时光在变。
  岳太平牵了牛去汉子里饮水,正好有,条船从湖那边放过来。船上堆满了从湖里打上来的水草。每年开春,趁着湖水还未上涨时,村里的勤快人,就会把船划进湖里,用竹篙把湖里的水草卷起,用船载回来,沤一沤、就是上等的绿肥了。船上挺挺拔拔地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岳太平的儿子水生。时光倒流二十年,岳太平就是这个样子,站在船头,挺着一副宽肩厚背,从夜色迷蒙之中朝着一个什么目标奔过来。看见了他爹却故意不理他爹,只把竹篙轻快地落下,船就拽着一股水浪呼地一声过去了,把水汉里游着的一群鸭子几只白鹅都赶得飞了起来叫了起来。船过去了好一会儿,岳大平还觉得一切景物都在向自己扑过来。娘卖的,他驾的好像不是一条船呢。他好像是在开一架飞机呢。神气死啦,显摆自己年轻呢。
  年轻有股神秘的力量,让岳太平神经质地东张西望,仿佛想要找到点什么。找到的也只是他的牛,牛趁他走神时悄悄溜掉了,又去啃水汉边儿上的草棵了。牛舌头长了眼睛,伸出去就是一棵草,眼一闭就吃了。牛也还年轻啊,年轻就贪婪,馋得很,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放过。岳太平捡起失落的牛绳,只轻轻一拽,牛就回头了,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向家里走。牛比那娘卖的听话多了驯服多了。它把屎尿都憋着,走到牛栏边上的粪坑时,把尾巴一撅,痛痛快快地拉了,撒了。牛是在他手里练出来的,牛懂得他的脾气。岳太平栏了牛,又扔进去一捆干草。这就是牛的夜饭了。
  岳太平也要给自己和儿子做夜饭了。
  这屋里该有个女人了。岳太平—边划着火柴,一边想。火亮了亮,又被他鼻孔里冲出的一股浊气吹灭了。又划。连划了几根,灶堂里的茅柴终于燃了起来,浓烟漫出,他赶紧把眼闭了,不让烟迷了眼。火渐旺。这肘岳太平的头发都一根根亮了起来,泛出了血色。他还没有一根白发。脸被灶门口的火光映着,也还是血气方刚的。他还真没老呢。
  女人走得早。岳太平想起女人系着蓝布围腰在锅台前忙碌的身影,想起她撩起围腰来揩汗的那种难似盲说韵幸福和满足,浑身都激动燥热起来。女人是个好女人,只要锅里有煮的她就能把每一个日子过出味道,过得像一个个节日。这才是过日子,不像他每天都把屋里弄出一股呛鼻的烟味。他在地里忙活一天,进门看见女人的一副笑脸,一盏灯亮亮地候着,深深地吸一口气,满肺腑都是家的气息。没觉得累过。偶尔回来得晚了,女人也不急,端一只小凳坐在门口迎光的地方,一边扎着鞋底,一边朝沟筒子里的那条小路望,针慢慢扎着,线慢慢抽着。一个人有个人盼着,一个人能盼着另一个人,人就活出了一点念头,感到了一丝满足。回来了,揭开白瓷碗扣着的菜和饭,虽是小菜萝卜,粗粮杂饭,但也都热乎乎韵。还有酒。这村庄里住着的大多是湖北过来的人。湖北女人会酿酒。酒是好酒,是这大湖里的好水和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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