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妙色

作者:韩晓征




  一
  
  人一老,几乎事事都与年轻时候相反。
  平先生年轻的时候多梦。走南闯北,谋生辛苦,夜来倒头便睡,沉睡中也自知是梦如大海。可即便是海中有仙山历历吧,琼岛又是近在眉睫的,怎奈涛声不绝,阵阵催眠,直到红日当窗,年轻的人儿蓦然醒来,却只有刹那间不知身在何处。继而揉揉惺忪睡眼,定睛见那昨日西去的太阳如今又来到目前,便轻易地找回了入睡前的那个自己,于是洗漱进食,夹了书包匆忙出门——脚步越走越快,掀起如烟尘埃,烟尘中,那些梦也就髓走随落,随雨随风了。
  如今平先生已过耄耋之年。衣食无忧。淡泊名利。笑谈死生。
  可是细究起来呢,却有一件极细小的烦难之事。这件烦难事,若较年轻时候而言呢,又几乎是容易到可笑的地步的。
  那便是入睡。
  平先生多年来以教书餬口。专攻历史。到了晚年已进入这样的境界:把史书当作小说来看,因为看出里面的假;把小说当作史书来读,因为读出了里面的真。
  平先生生于请末民初,最早的记忆中,家里的成年男子都还拖着辫子。几十年弹指过去,乍见电视剧中那些晚清臣僚,不觉膝盖发软,依稀被唤起了见到父辈时那种条件反射;而当荧屏上有溥仪出现的时候,他却是安之若素的,因为多年前某个茶话会上,亦曾微筹着向这位先生倾首致意。对于其中的荒诞感,平先生也是一笑置之的。他知道,能让人生发这笑的那位魔术师不是别个,正是时间——这位贼人,这位爱人,这位忙人,这位闲人。
  在空间上,平先生究其一生,有大半个世纪定居北京,不过年轻时候亦曾东西闯荡,其足迹,为稻粮谋曾穿梭于大江南北;为避战乱曾横跨东西两个半球。却不似现在的人们,动辄有照片为证,无论是分子的还是比特的,平先生几乎都没有,即便存了三两张吧,也大多散失于舟车辗转之际,或是浩劫当头之日了。到头来,一切的印迹,夺不走抹不去的,都留在记忆之中:
  江南老宅院内的苔痕草色,都还是碧绿碧绿的,屋里那沁凉的霉味儿依然湿漉漉,混着母亲缝补衣裳的浅吟低唱,那样细弱,又是字字过心的;北平冬日里灰扑扑的阳光,阳光里寂静的红楼,红楼四层教室,女孩子诵读法文的琅琅书声,书声顿挫,交织着爱与死的纠缠;云南翠湖那隐约的树影,树影中掩映着伊人飘摇的发丝,发丝如根根柔软坚决的触角,要伸张开包裹他狐疑动荡的心;在香港天星渡口夜观天象,背后是隐隐的炮声,感知宇宙那有限的无穷,伤怀人生这现实的虚空;途经印度时候,在荒芜的佛塔上默坐着等待日出,试图于那如露如电的短暂中,参透垢与净,有和空……远处炮声隆隆,近处秃鹫盘旋;而到了纽约,则听不见炮声了,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空气澄明,远远眺望自由女神像,心中响起那句“自由即目的”,忽然就愣在那儿了:雕像背后,蓝天上正赫然高悬着灿然的一段虹霓,就在那一刻,什么永恒、刹那、过程、目的、名实、空有,仿佛都随风化去,又仿佛于风中融为了一体,融进了那灿然的虹霓……
  如今平先生老了,耳聋眼花,一两个月不出门是常有的事。不过那仅仅指的是身体的位移。至于心思呢?有时候是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又从人性至佛性,再从粒子那小小的宇宙,到宇宙这大大的粒子——躁动而又跳跃;有时候又仿佛落人了枯井,胶着于一片污泥之中,即便是心如彩风吧,可那双翼沾染了厚厚的淤泥,纵有凌云之志,也还是辗转往复地腾挪于井底。
  平先生有一大嗜好,就是爱猜谜,许多其它的嗜好,似乎都是以这一嗜好为前提的;比如爱看推理小说,是因为要猜出谁是凶手;爱打棋谱,是因为要猜透人的心思。
  可是到了晚年,有一个谜语让平先生一直萦绕于心,无论他是怎样一个猜谜的好手,这个谜,却是百般地难于破解。
  至于其难于破解之因呢,平先生也是知道的。很简单——那是他自己给自己出的谜语。所以,一辈子醉心于猜谜的平先生,晚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猜别人出的谜,易;猜自己出的谜,难。
  自己出的谜难解,因为存了破解的心。为了要破解,往事蜂拥纠结着扑面而来,使平先生那昏聩的听觉都不免感到扰攘了。越到夜深人静之时,就越发感到扰攘,于是入睡就成了难事。
  睡不着,只好打棋谱。一粒一粒,棋子落在棋盘上,余音落寞空灵,颜色又是黑白分明的,稍解胸中的混沌。待到混沌初定,觉出那凌厉攻势中毕露的杀机,又勾起他深怀的对人心的惧意。
  世事如棋。于是切望从这棋局中遁去。只好弃了棋盘,披衣到阳台上观星。
  可即便是观星吧,又无法使他超拔于尘世,因为又被触动了今昔之慨。
  三十年代在北平,那时候的夜真是夜啊,坐在院子里就能仰观星移斗转,指点辨识星座。可是如今呢,高楼大厦林立,只要还在市区,在哪里都无非是坐井观天,何况满街充斥的,尽是彻夜通明的绚烂灯火呢。
  灯火如此绚烂,使平先生这样的老人,无端地感到了光明中的黯淡,热闹中的凄惶。即便是戴着眼镜吧,又怎奈老眼昏花,无论如何纵目眺望,于井口的天空中也不见一颗星星,只依稀的,瞥见些许流云,李贺那句“银浦流云学水声”,到此时也只好算是将错就错的联想吧。
  流云的间隙,倏忽之间有一道弧光划过,一闪即灭,也许是夜航的飞机,也许竟是流星吧。
  一想到是流星,平先生陡然感到夜凉如水了,于是匆忙开门,又从阳台上退回到屋里。
  小小的台灯依旧亮着。玻璃窗擦得倒也还干净,夜色做了后面黯淡的底子,那平滑冰冷的表面上,映出了一个鸡皮鹤发的影子。
  影子在窗前坐下。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S是那样年轻。虽然近日传来她的死讯,可谓是寿终正寝了。不过山长水远。又是半个多世纪未曾谋面,只有书信的往还。于是在平先生,无论心中还是眼前,S永远都是那样年轻。
  年轻的S香气逼人。鬓发如云。衣袂飘飘。曼妙的,如一道弧光划过天际。
  那是眼前的S。
  而在心中,S则断断续续,一直在低语:
  你不信我。
  你从来都不信人。
  平先生入睡难,醒来也难。
  所谓醒来难,难在他总想抓住梦境,梦境如风,从指间穿过,他两手空空,故而不愿醒来。
  比如这个早晨,梦境和勃起几乎同时降临,以至于他也闹不清,是梦境引发了勃起呢,还是勃起引出了梦境。
  迷蒙中,他听见外孙吃过早饭“咚咚咚”跑去上学的脚步声;女儿在孩子身后柔声的叮咛;一会儿又是女儿招呼母亲洗漱的语声,老伴儿从她的卧室出来,铝制的助步器与客厅的桌椅发出轻微碰撞的声音;母女两个一边进食一边谈论着天气……
  可平先生闭着眼,就是不肯醒来。
  梦中的自己只有四五岁,梦中的母亲头发墨黑,口里念叨着:又有尿了,就把他抱起来,胸怀温暖又柔软。可是尽管母亲口中哨音不断,他的尿却是没有。不久即被放下。片刻又被抱起。抱起放下。放下抱起。到头来,年少的母亲困惑了:没有尿,又怎么会……
  小男孩儿无声地笑了,他闻到了黎明时分竹林的气息,听见了春天苏醒的声音,觉出了下面正有春笋破土而出,鲜嫩坚韧,蓬勃挺拔,节节向上,整个林间都回荡着昂扬的拔节之声,那是春日黎明最美妙的音乐。
  乐音绕梁。乐音盘窗。渐行渐远。
  平先生不愿醒来,却又分明听到了冻雨敲窗的声音。
  北方三月的早上,暖气时有时无,窗户上结着薄薄的哈气。平先生一层一层穿好衣服,最后再套上那铠甲一样的棉坎肩,配着一头兀立的乱糟糟白发,使他看上去既像是一只史前的胖鸟,又像是千年一上岸的迟缓的海龟。看着海龟那迟钝的样子,岸上的人很容易笑起来吧,笑它对于岸上世界知之甚少,却不知海龟的迟缓,也许正是因为背负着深广的有关整个梅洋的记忆呢。
  饭厅里弥漫着豆浆和油条的热气。女儿按照他的习惯,又端来个小碟子,里面是半块酱豆腐。老伴儿面朝他靠窗坐着,嘴里不知是残存着食物没有嚼完呢,还是仍在进行照例的抱怨:豆浆太稀啦——是对了水吧;油条太皮啦——是隔夜剩下的吧;睡眠太浅啦——老听见刮风嗳;屋子里太冷啦——这暖气呀,什么时候摸,什么时候都是凉的。
  平先生耳朵里只听见一片咀嚼吞咽之声,眼睛望着对面那张逆光翕动的嘴,又像是没有望见。从他的角度看去,那张嘴的周围黑乎乎的,又分明伸展开了灰白的胡须,有的弯曲,有的强直,虽说只有稀疏的几根吧,却又是执拗地嘲笑着平先生那光洁的下巴。
  好在老伴儿是诗书传家,与平先生多年来都是相敬如宾的,故而虽说晚年添了几根胡须,却是从来不曾吹胡子瞪眼的。
  平先生近四十岁才结婚,妻子与之同庚,本来她在丈夫的记忆中就不曾年轻过,如今又是他所见过的,最为高寿的老太太了乙子侄和学生辈的人,都尊他们为“白头偕老”的典范,前年还有人倡议,要操办个金婚庆典云云,被平先生婉拒了。
  
  老则老矣,白头也都是真的,只是那个“偕”字么,让他感到有点诙谐的意味,于是也就不无诙谐地对那倡议者说:我呢越长越像个老太太,你师母倒成了个须眉,我们往那里一站,人家会不分牝牡的……说得那倡议者,也不禁莞尔了。
  用过早饭,跟老伴儿你东我西地说了几句家常话——两人都有点耳背,心里又似乎都预先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至于真正说的是什么呢,倒不那么重要了。好像饭后的说话是个必经的仪式——仪式过后,平先生就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女儿正给他擦拭书桌。平先生瞥了一眼:原先摊开的书倒还都摊开着,只是次序有些乱了,面上就有些不悦。女儿毕竟才五十出头,看脸色还是看得真切的,就半是安慰半是嗔怪道:要搁着平时呀,您这儿再乱我也不管——这不是,待会儿您的眼花儿不是要来吗?我不拾掇拾掇,人家走了您又该抱怨啦。
  转眼擦完了,女儿端着隔夜的茶壶,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平先生嘘了口气,又淡然笑了。这个大小姐呀。
  从这三层楼的窗户望出去,秃秃的柳枝在风中瑟瑟飘荡,仿佛细诉着那朔风的寒凉,遍地的枯草被冻雨均匀地涂上了一层湿黑的墨色,即便是人在屋中,也能感到那冬末春初料峭的阴冷。
  不过平先生倒有这样的经验:萧索的景色,如果是空着肚子去瞧呢,那是愈见其萧索的;若饱了暖了,踱回来再看,萧索还是萧索的,但因为心里笃定,看那风景的眼神,也就有了几许欣赏的惬意了。
  透过秃枝的间隙,能远远望见高楼夹缝中一段闪亮的灰白,是那冬日里尚不显肮脏的护城河。以平先生时下的目力,辨不出是否仍在结冰,不过有了那灰白做背景,进出小区的人影,就约略地可以辨认了。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儿把安姑娘唤作了他的“眼花儿”。细想也还真是个“眼花儿”。在这个家里,安姑娘是有她的特权的:旁的人,无论学生、记者,还是出版社的编辑,来访前都是要预约的,还得看平先生届时的身体跟心情——平先生阅人多矣,知道那些来来往往的角色,多是些惯于锦上添花的,就常会在那人为的热闹中,忽发老年人的孤寂之慨——觉得那热闹中没有暖意,仿佛那热是一种燥,那闹则是躁而又噪的了。于是对各色人等和种种热闹向怀退避之心,老病则又成了最好的托辞;而对安姑娘,则不同了,她是随时可以来的,来了如果高兴,连书房的门都不用敲,推开门就可径直而入的。其实要论起辈分来呢,安姑娘是他学生的孩子,该算是平先生的“徒孙”了。
  安姑娘头一次来的时候,还让父亲领着,头发黄黄的,雪白裙子短短的,安安稳稳坐在小板凳上,一声不响地听着大人说话。其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