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系着野牛筋的旅游鞋

作者:曾 哲




  一
  
  村长登巴,这段时间挺辛苦。他从上下游的村寨加上雄当的,召集了几十个独龙汉子。伐树,破板子,为盖新校舍做准备。学生一放假,拆了旧教室,就开始兴建。
  雄当村出现丁少有的热闹。
  湿啦啦的松树圆木,两人一根扛着。从山上,一直到学校前的操场。曾老师和这些人站在一块儿,比人家高半头。在现场总指手画脚的,觉得难为情;也就掺和了进去。200多米的山坡路,曾老师扛了三个来回,钉不住了。两腿哆嗦不禁,嗓子眼儿发腥,一口鲜血喷出,吓呆了在场的各位。登巴一把抱住曾老师,着急忙慌地扶到一块岩石上。
  阿恰森打来瓢水,给曾老师漱洗了一下-歇喘着把气找匀,又抽了支烟,除了有点胸闷,曾老师感觉还行。
  登巴说,再不能跟我们一起干了,你只管教你的书。
  这个曾老师,这个曾哥,读大学时,对建筑很感兴趣,在清华园旁听过好一阵子。那点知识,这会儿全用上了。
  曾母把学校没计成一个坐北朝南的连体四间大房,两头是教室。教室三面玻璃窗,宽敞明亮。两教室被东西走廊连接,走廊中的两个门,进去比教室稍小。——是教师的卧房兼办公室,另一是灶房。整个校舍全木结构,木地板,木墙壁,木天花板。屋顶盖石棉瓦128块,得用以个民工,20天从山外背进来。教室内漆天蓝,外表刷橘红。门廊正中的房柱上,一块白漆黑字的校牌:独龙江雄当俊玉小学。“俊玉”,取自曾哥的老爹老妈名字。门廊前一溜石台阶下来,就是操场。操场上,要竖立一副崭新的篮球架。新校舍还是在旧教室原址,这块地皮略显小了点儿,得把南边的洋芋地占了,还得往西扩10米,再往东扩10米。东面是——片红色大理花地,估计建好后的半个校舍,都得掩映进花丛。开始,他想做得前卫一点儿,甚至一个教室的屋顶,半敞半开,像个贝壳;教室的地面倾斜,一直连上盛开的大理花。
  大理花不是独龙江的物种,大理花是学校前任的女老师,从六库带来的。几年过去,现在雄当村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有几蓬。大理花在这里安家落户,是因为适应了环境。建筑也是同样道理,一切要和谐。
  旧教室太烂,破屋顶是木板瓦,已经糟烂得漏了天,能看得见一块块白云在飘。屋外落大雨,屋里下暴雨。四面术墙韵大缝隙,能伸出胳膊。地板更甚,几处塌陷,常有学生陷掉腿,或是鸡狗钻进来。这就是过去人们津津乐道的“一师一校”的基本状况。
  这天,他要出门。
  曾哥,以为自己的脚在这里没有问题。把在城市穿惯的旅游鞋一脱,光着两只大脚板,与大地泥土亲密无间,自我感觉,很爽。
  雄当村在独龙江峡谷上游西岸的平缓山坡上,13户人家,一家一幢木房子。散落得虽没什么秩序,在这等环境背景下,却相间得自然均匀,恰到好处,七八十米的样子,随光阴变黑。木屋与木屋之间,是成片成块的绿油油刚刚绣出红穗子的包谷。这是村庄最好的土地,一年中的主要吃食,全靠从这里刨掘。
  茂密的青纱帐里,有隐秘的小路穿过,宽窄只容得下半个身子。要从远处或在山头看是看不到的,只有走在其中,平坦了的脚板,才有觉察:丝丝的凉爽是傍晚以后;沙沙的干燥在太阳当空;早晨呢?早晨是湿润润的黏脚。雾飘云移,露珠会在草梢蹦跳、小路就更加软弱了。
  村庄四周的山道路面,略微复杂一点儿。有的是软蓬蓬的落叶覆盖;有的是硬邦邦的棕红胶泥;有的是沙土杂草;也有不多的路段是溪流之上瀑布之下,跟过水帘洞一样。融雪和山泉常常放弃旧路,没有拘束地乱淌。但这里保证没有钉子铁丝,没有玻璃碴子。你尽管丢掉谨慎,仰着头大大方方地朝前走。还是先前那句话,曾哥觉得光脚丫子投有问题。
  出了雄当村,逆江沿岸向北攀爬,路况就糟糕透顶了。山洼背阴,拐角处的独木桥过去不远,有老长老长的一段塌方滑坡碎石路;桥下,是西边高高的担当力卡雪山融流的水涧。俯望,涧水飞白,泻淌过十几步远,一下跨进独龙江,收敛成个四五米宽,三四十米高的瀑布,像—条欢跃的银鳞巨龙,一头跌栽下去。从山涧底,浮泛上来的森凉湿气,把水桶般粗细的独桥四木,滋养得滑滑溜溜,苔藓勃勃,五颜六色。水雾在脸上凝聚成一堆打滚,滚落腮帮,掉进热气腾腾的胸口。曾哥打了—个寒战,抖了几抖。
  上桥之前,得先往圆不溜秋的独木表面,扬几把沙子。几步一撒扬,扬撒一把走几步。如此这般,光脚板就稳当多了。
  这种独木桥,在独龙扛两岸大估摸得有上百。行走于此地,经验和手段是必不可少的。
  山涧甩在身后,顺着江岸峭壁间的小路,往上游走不出20分钟,便是斯任渡口。曾哥就是在这儿,第一次遇见阿恰森的。
  横跨在江面上的溜索,弯弧下坠,远看像根儿晾衣绳。
  渡口就要到了,可曾哥的脚丫子却不听了使唤。碎石于路没走完,有疼痛钻出心来,浑身上下不自在,两腿僵硬地哆噱,怎么按捺也是按撩不住。顾擦不顾流的汗,前后胸地灌淌,跟蛐蟮在爬一样。三步缓缓五步停停,蹒跚得再也没了人样。这时若有人在山尖尖上打柴歇脚,凭高眺望曾哥这副德行,一准儿会以为,又是哪个红脸老猴子,去村里人家偷嘴被撵出来,抱着前爪,边走边吃,喂养着肚里的馋虫。
  曾哥开始有些后悔,后悔没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其实退路更加亲切,退路比较一意孤行要温文尔雅。只是此时此刻,曾哥没有能力,也不想向后转,后转回去再把旅游鞋穿上。
  这种后悔的东西,在曾哥的心底下,仅仅是那么闪了闪冒了冒头,再没让它过多地滋长。看来,曾哥的痛苦不在于眼前,而是下边的路途,以及从崩龙渡口回来的一道,该怎么走?
  每前行一步,脚,就会变成一个疼痛的有质地的符号,满脑袋乱蹿。蹿来蹿去,蹿出了幻觉,两个浮囊胖肿长茄子似的东西,在眼险附近晃来晃去。
  曾哥索性把背篓摘下,凑到一片香樟树阴里喘歇,顺手撅折了一棵锄把儿粗的山榆。崩断的炸响,搞得曾哥心惊肉跳。没成想,会那么清脆悦耳,横贯响彻在整个峡谷,似乎连轰鸣的江水,也瞬间被它压匿遮盖。之后,又分裂成无数个相同,高低却不同的聒噪,闪闪烁烁,像一群飞鸟俯冲下来。冲出阳光,冲进树阴,叼啄袭击着阴影中的皮下细胞。大脑昏眩,腿脚麻木。曾哥赶紧拔出藏刀,削三砍五,把棵山榆,修整出一根儿拐杖。
  曾哥用拐杖支撑疲惫的腰身,抬头从香樟树冠边缘看出去。两扇崖头上除了绿阴,空空蔼蔼。崖头后边是一片湛蓝,湛蓝下有一座锐角雪峰,雪峰忽闪着刺眼。云在舒缓地移,山在慢慢地动。喜欢晴日鸣叫的红血雉,也停止了喈喈。唯有江水,在坡下酒沼不绝。有淡淡的青烟,从山背后直直地飘逝进蓝天,像沉浸在海中的几缕蓬松丝绵。那是独龙人,正在开垦火烧地。
  曾哥到雄当村的小学代课时间不长,可光脚的想法却由来得很自然。说自然,是因为这个村的老百姓大都光脚,他们是一个不穿鞋子的民族。每天与这些人群交道,唯曾哥自己穿鞋子,他总感到哪儿有点儿不对劲。人家大伙儿在一堆儿,都赤着、露着、光着,怎么就单单你遮掩得严严实实?你是什么东西?
  乡亲们光脚,和曾哥的想法不一样,他们是因为没有鞋穿,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其实,就是光脚,他们也不比穿鞋的走的路少。深山里,江岸边,捕鱼的、打柴的、挖药的、种地的,他们的脚印是层层叠叠的。层层叠叠的脚印近了远了,就形成了路。假若再看看曾哥的那些学生娃娃,高跳低跑,攀岩爬树,就会愈加地知道,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
  也有例外。例外是,登巴村长找曾哥议事时,一定要穿上他那双旅游鞋的。在与县城隔阂着七八天路程的深山峡谷中,见到这么一双高级的旅游鞋,又穿在一个土生土长的独龙汉子脚上,着实让曾哥吃惊不小。旅游鞋是黑色高勒的,墨绿橡胶底子老厚,跟个海绵垫子一样。半新不旧,质地绝对上乘。只是鞋子头,被柴刀剜割出窟窿。窟窿里顶出来两个,趴着黑厚指甲盖儿的大拇哥。鞋带也特别,肉红色还有胶质感,登巴说,是野牛后腿筋。
  登巴好像觉出他的脚被曾哥注意,一屁股坐在火塘边,盘压在腚下,不露出一丝痕迹。
  今天烧的劈柴,是阿恰森从她哥家里背来的老松木,搁置在老木屋下,最起码得两年,扔进去,火苗腾空老高。
  登巴跟曾哥讲,他脚上这双旅游鞋,星他年前去缅甸边界打猎,从一个已经有臭味的尸体卜扒下来的。他当时高兴得像在獐子身上剜出了颗蛇头麝香。他知道拿给崩龙爷时,爷会高兴极了。几十年来,爷一直念叨着搞这么一双鞋。崩龙爷见了,果然乐歪了嘴,可一听是死人穿过的,就抻去了登巴的头脸。
  登巴喜滋滋地跑回家,坐在楼梯口,把住鞋后跟儿,脚丫子死命往里钻。脚进去,箍籀着顶痛不顾,心里却生出几番怜悯。怜悯不是怜悯自己,而是怜悯城里人。好莫言的分叉着自由自祚的十个指头,为啥偏偏要绷绷紧紧,穿上这么个屌东西呢?
  鞋子套在脚上的确不舒服,登巴试了几次都没敢站身。他坐在楼梯上琢磨了一上午,使出了聪明,把个好端端的旅游鞋头,用砍刀进行了改造,
  
  二
  
  独龙江上没有船,可独龙江上有渡口。
  崩龙渡,在独龙江最卜游西岸的崖头。
  过往的工具是溜索。溜索此高彼低,这头捆绑住老核桃树的杈桠豁子,半腰高,经过索架站台,陡然延顺向波涛翻滚的江水,如同一根儿软不拉塌的长绳,在江心坠落一个弧弯,再微微仰首去了对岸滩头。倚傍着核桃树的树身,哩拉歪斜地支起了一个肩膀高的溜索架。想过江,上到架子去。把随身携带的溜把儿,扣挂住溜索。溜把儿,野山桃木制成,黄琉璃脊瓦一般。穿垂下鞭子粗的火麻绳两道,兜住腚蛋。一切停当,纵身江中一跃。耳边风声呼呼,身下浪花飞溅。三两分钟,便町抵达。
  曾哥第一次过溜索这东西,心中没数,忐忑不安。开始的那一跃,眼睛都不敢囫囵睁开。此岸没了,彼岸没了;山峰没了,扛水没了;神儿没了,人儿没了,魂儿就更不知道去了哪儿了。等你飘飘然到了对岸找到了魂儿和一肚子杂碎,身子又不知道藏到啥地方了?
  去时容易回来难,回来只能倒挂在溜索上往崖头爬。越爬越陡,越爬越高,这就是独龙江的独溜索。
  崖头的核桃树南面,是一片空敞。除去小学校的操场,就算这儿最平整了。喊江的时候,做巫跳舞,能容得下全村男女老少八十来口子。核桃树北面,坑坑洼洼的烂坡子半腰,没跑出构阴地儿。有一间横木咬榫的木楞小屋。小屋,住着—个照看渡口的老人,叫崩龙。曾哥问崩龙爷的岁数?说是九十九。登巴讲,不止不止,我老婆生都力时,他就这么说过,最少110了。崩龙是独龙江峡谷活着的人中,年龄最长的。
  从上游到下游170多公里的独龙江岸畔,这个渡口跨度是最大的,缆绳也是最长最粗的,当然也是最结实的。水道河流,七七四十九个过扛处,唯这个渡口,有专人看守照管。
  说专人,实际照管渡口是没固定待遇,也没任何收入的。赶上豌豆、洋芋、荞麦、包谷收获的时节,来来往往的过渡人,随随便便丢下一些。丢和不丢,全凭了自己,没半条明文规定。
  照管看守渡口,主要的就是检查加固,再就是每天要下到江湾浅滩,在卵石或漂木表面,扒捞半桶水藻青苔,放到溜索排架站台,预备着。桶里的水藻青苔,把汪汪浸浸的水,搞得碧绿碧绿的,像是——坨翡翠。过江的人,从桶里抓拽几片苔藻,缠绕在索绳,再扣上溜把儿。一来会滑行得更快,二来减少溜把儿与索绳的剧烈摩擦,省得烧煳蹭焦。
  从古到今,独龙江上的所有渡口,就只崩龙爷这么,—个看渡的人。今后还会有吗?不会了,不会了,大多数人都这么说。
  
  崩龙,是登巴的大爷爷,就是登巴爷爷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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