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夜光表

作者:黎 晶




  一
  
  那块修了几次的夜光表,无论放在被窝里,还是用犬手捂得严严的,漆黑中就是没有一丝光亮。秦公把那块夜光表垂在床沿下轻轻地摇晃,仍旧看不见夜光表的表针。他不敢开灯,怕惊醒微微打着呼噜的媳妇,他悄悄下地钻进厕所拉亮灯,时针正指五点。秦公想,是得买一块真正的夜光表了,哪怕是借钱。
  媳妇翻了一个身,叽叽咕咕地像在说梦话:“县计生委主任一个屁大的官,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去追大肚子,也不嫌丢人。你是狗尿泡上不了金銮殿呀,屁大一会儿工夫,把你烧得起来看了三次表,你不成天吹你那表是夜光的吗?”媳妇一翻身又没了动静。
  秦公走到客厅拉开窗帘,东方露出鱼肚白了,一晚上就盼着天亮,他确实是睡不着觉,不知是因为自己破天荒地当上了县计生委主任,还是今天要走马上任,他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兴奋。昨天县委组织部长在那间挂着锦旗的会议室里宣读了县委的决定,前任老大姐不光交给了他满屋的辉煌,还交给了他厚厚的一沓来信——告状的信。这些信统统来自大山深处的莲花村,该村三年的时间超生了八胎,全都是儿子。奇怪的是莲花村年年完成计生指标,村主任任振山还是县计生系统的先进个人。
  莲花村距县城一百多公里,原是全县最偏僻最贫穷的一个行政村。它坐落在崇山峻岭的一个峡谷之中,周围派生的五道山沟沟,每一条山沟里零零落落地居住了十几户人家,就像伸开的鸡爪。莲花村解放前叫鸡爪子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那一块块鸡爪子地里刨食。土地改革时,工作组有一位戴眼镜的大学生说,你们鸡爪子村的五只爪就像五朵莲花瓣,共产党来了,农民们分了土地,这日子就像莲花瓣一样盛开了,咱再也别叫这受穷的名了。
  秦公知道,自从改名叫了莲花村,这五条山沟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改革开放之后,莲花村的首富任振山当了村委会主任。三年的时间,莲花村从全县最穷的贫困村一跃成为亿元村。秦公担心,自己一上任就查这先进典型村,是不是有点鸡蛋里挑骨头?不过那十几封信里说到超生的事是有鼻子有眼,一旦真有问题,整个县的计生工作就炸窝了。骇人听闻哪!
  秦公将车停放在镇政府,他想步行走一走那十里山路。这山路据说是任振山个人出资修建的,虽然还没有铺上柏油,但运送石材的卡车、拖拉机在路上往返奔跑,川流不息。
  一叶知秋,路旁一簇簇红枫在群山的怀抱中燃烧。秦公仰望那如洗的蓝天,一行秋雁飞向南方,留下几声哀鸣。他翻过山梁,莲花村便尽收眼底了,五条山沟由粗变细地往外延伸,不时地有规律地扩张开来,真像是鸡爪子的骨节。那位有学问的工作队员不知为何起了个莲花村,虽说有点牵强附会,但确能焕发人的遐想。他往山脚一望,采石场烟雾蒸腾,炮声,机器的轰鸣声,好一处沸腾的群山。如此看来,假如真的让秦公重新为这蒸蒸日上的山村命名的话,他想好了,那就应该叫龙爪村。
  让秦公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到村口,一群人早就在村南新建的仿古牌坊下等候了。牌坊上“莲花村”三个烫金大字是县委书记亲题的。
  “秦主任,欢迎,欢迎啊,你车停十里步行人村,不愿惊动百姓,真讣我们敬佩呀!”一双并不粗大却十分坚硬的手握住秦公绵软白皙的手,他顿感一阵麻木、酸疼。
  “我叫任振山,莲花村的村主任,预备党员,村党支部的代理书记。”
  任振山有一副谦虚老实甚至还带点憨厚的外表,中等身材,那赤红的脸膛,圆圆胖胖的大脑袋,张嘴说话却吆五喝六,一副骄横霸道惯了的山寨王的形象,
  客随主便,秦公被安排在任振山的家中吃住。秦公颇感意外,这是比县宾馆还要高级的单间住屋。
  任振山绰号任百万,祖上三代都是干木匠活的手艺人,爷爷父亲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莲花村那五条沟。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打个炕柜,做口寿材,盖三间土屋,都少不了爷爷父亲。因此,备受山民的尊敬。到了任振山这辈就破了祖宗的规矩,他一天都不愿在这穷山村里待,起五更爬半夜翻越那十里不通汽车的山路,然后死皮赖脸地挤上去县里的班车。短短三年,他从一个建筑工地的小包工,摇身一变成了县莲花建筑公司的老板。
  任百万在乡亲们的眼里是好样的,他为村里修筑了那十里山路,驴车马车,连拖拉机也能开进莲花村了。年迈的父亲再也使不动那凿、斧、锯了,对儿子的叛逆嘴上虽不赞同,心里却十分得意,儿子将任家的家业做大了,给先人增了彩。
  任百万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不顾父亲的反对,用铲车推倒了爷爷留下的祖业——那三间不经风雨的土砖屋。山里的土地金贵,没有宅基地,他就原地盖起了三层小楼,清一色贴上了白瓷砖,房顶盖上了金黄色琉璃瓦,且安装了全村的第一部电话,29英寸彩色电视机让山民看到了外面精彩的世界。还有那辆银灰色的叫什么切诺基的北京吉普车,一开进村里,山民们像看稀罕物一样啧啧称道。这样看来全村一百多户的资产加在一起,也无法与这座金碧辉煌的院落相比。任百万成了莲花村有史以来最大的财主。
  王彩花是任百万的媳妇,是从莲花瓣嫁到莲花心的,自从她跟了任百万,她的身段也和那座小楼的财富一样,迅速膨胀,该肥的肥,不该肥的也肥,皮下脂肪将全身的肉皮撑得鼓鼓囊囊,活像一个快要充炸气的皮球。这位莲花村的第一夫人财大气粗,横行乡里,不像老爷们那么谦和,乡亲们暗地里叫她烂菜花。时间久了,这骂名也便传进了王彩花耳朵里,她倒也不在乎,反而以耻为荣。每逢村里开会,她拍着胸脯母驴一般号叫:我烂菜花是谁都不怕。话又说回来,烂菜花只怕一人,就是那表面上逢人便笑、有求必应的爷们任百万。任百万常常夜里往死里打她,多亏了她那一身的肉,换了任何一个别的女人都无法承受。
  按理说,在乡亲们的眼里烂菜花对任家是有功之臣,自从那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把鸡爪村改名之后,五道海里的妇女们都应了莲花的名,生下的小孩绝大多数都是女婴。唯有这烂菜花一胎又一胎生的都是儿子,令全村的女人眼红。老人们迷信起来,纷纷找村里的老支书任洪义要求更改村名。
  更改村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镇、县两级一大堆机构的审批,还要报省里备案,太复杂了。老支书任洪义倒是有个好主意,莲花村的老百姓也全都同意,那就是把任百万请回来,当莲花村的村委会主任,一来他为人好善乐施;二来他有致富的本事,能使这穷山村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三是他有生儿子的福分,能解妇女们的心病。只怕是任百万不答应,丢舍不下他那城里的产业。
  出人意料,老支书拿着乡亲们凑的路费在县城里等了三天,总算是把任百万从省城盼了回来,听说他在那里接了一个工程。当任百万知道老支书代表全村的百姓找他,就将手里的活交给了他的助理,坐上那辆切诺基连夜赶回县城,他最怕乡亲们说他忘本。
  任百万将任洪义请到县城的家,那是一套花园式的小别墅,老支书拎着鞋光着脚进了屋,说什么也不敢往沙发上坐。
  “振山哪,今天我可是代表咱们全村四百多号人来求你的,这口不好张,大伙眼看着咱村越过越穷,你不嫌弃,为村里办了不少好事,我们感谢你,大家有一个心愿,就是想请你回村当领头羊,你可别嫌这官小啊,你要是党员,我这支部书记也让给你。”
  任百万说:“老书记,我早就有这个想法,我一个人富了不算富呀。咱村五条沟里全是宝啊,满山的花岗岩……我让省里检测过,材质很好,咱们办一个采石场,我出资金技术,乡亲们出劳力,我保证,不出两年,就凭卖石头,家家都能成万元户。”
  老支书说:“痛快!乡亲们没看错你,我下午就回去向镇里汇报,办厂子的钱也不能光靠你一个人,让镇里说句话,信用社贷点款。振山哪,这事可就说定了,不知你对咱村还有什么要求,你也尽管说,出力跑腿的事我们还行。”
  任百万说:“老书记,我也不好张口啊!有件事只能拜托你老出头,找镇长去说了。”
  任百万冲着二楼喊了起来;“翠花,将我那俩儿子领下来。”
  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下了楼,身后跟着一对虎头虎摘的双胞胎儿子,老支书任洪义看傻了眼,难道任百万这小于背着烂菜花又包了个什么二奶?
  任百万说:“老书记,今天我也实话实说,这女人是我不合法的媳妇,原指着她给我生个闺女,没想到头一胎就是两个儿子,这孩子没犯法,眼看着就两岁了,落不上户口,这事你要是给办成了,我马上回村走马上任。”
  任洪义心里想:这倒也好,我要是给这俩孩子上了户口,就谁也不欠谁的了,踏实。
  任洪义说:“振山,你对咱村有情,村里对你就得有义,这事我给你办,不过话得说开了,你家……彩花知道吗?”
  任百万说:“知道,一开始她和我闹,硬是让我给打服帖了。俗话说女人屁股大生儿子,我这才托人找了这个四川妹子,那烂菜花能抵她俩,没成想,这小屁股女人更厉害,一生就是一对,嘻!”
  任百万接着说:“老书记你放心,翠花就住在县城,这俩花井水不犯河水,我这四个儿子各为其母哺养,只要给这俩黑小于正身,我会全力帮助咱莲花村致富的。”
  任百万虽说娶了一明一暗两房媳妇,生下四个儿子,但他仍不死心,难道任家三代就生不出一个闺女?公司的会计曾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因为生男生女全取决于男人精子里的染色体。
  检查结果令人昨舌,任振山精于中的染色体完全不同于正常男子,一般男人精子中的染色体为两组,X与Y,女人卵子中的染色体为一组X,X与X组合为女孩,Y与X组合为男孩。任百万只有一组染色体,那就是Y,没有x,因此,无论他和哪一个女人的结晶都将是儿子。据医学考证,像任百万这样的人,一千万人口当中也找不出一个。任百万虽然不很相信,但总算暂时打消了继续生丫头的念头。
  秦公从第一封信开始排查梳理,线条逐渐清楚起来,信中虽然没有提及超生妇女的姓名,但是,八个超生的中七个都有着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第三胎都是男孩。县里计生政策规定,男女双方都是山区的农民,允许五年之内可生两胎,也就是说,那七位男孩的妈妈连生了两胎女孩之后,违反计生政策超生了第三胎,结果呢?凡是超生的都如愿以偿得了儿子,完成了他们视为神圣的传宗接代的使命。
  秦公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如此巧合,凡是超生的就是男孩,这是什么原因呢?那第八个超生男孩都是前两胎已有了一儿一女,可为什么还是超生了第三胎呢?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时时看一看他那块不再发光的夜光表,这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习惯了。
  秦公有了目标,那个叫天宝的男孩队他做了干大爷。天宝妈腰杆硬了,因此也就讲述了发生在三年前春天的那件事情。
  那是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山村是那么宁静,低矮的农舍零星的有几点光亮,绝大多数农家都舍不得将只有十五瓦的灯泡拉亮。漆黑中吧嗒吧嗒地抽着早烟袋,那一闪一闪的火星,不时将男人们的脸庞毫尤表情地映在墙上。
  天宝妈走得很快,几只野猫从她脚下厮打着翻滚到还未发绿的草丛,发出恐怖的号叫。猫叫春了,动物们的发情期到了。天宝妈在墙头上抠下一块碎石狠狠地向叫声砸去。
  天宝妈拗不过孩子她爹的乞求,去找那位莲花村请回来的救世主——村主任任百万。孩子她爹单传,生下两个女娃断了香火,无论如何,就是扒房子卖地,也要请任百万给个超生指标,生个儿子。
  任百万客气地将天宝妈让进了一楼的客厅,那盏酷似莲花的吊灯照得天宝妈半天睁不开眼睛。任百万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同村的年轻妇女。天宝妈的出现让他大吃一惊。俗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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