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奇石之魂

作者:刘小龙




  这块被誉为“天下第一奇石”的石头,叫“铜山风动石”。人们可从《中国百科全书》里面读到它,被列入了“中国地理之最”。它峙立于闽南东山(旧称铜山)岛上最东方的海崖磐石之端,历史上传说为天上的奎星下凡所化,故雅称“奎壁”。它高二丈许,重有万钧,底部仅巴掌大,岌岌然,巍巍然,状苎二颗昂傲不屈,永不肯掉落地面的巨硕并没有颅。海面的风吹过来,它会动;人们推它蹬它,它会动;然而,志书上载,清初有强寇于海上驾数舰套以巨缆拉之,却不动。于是,诗人赞颂它:
  ……
  风可动,吾可动,
  而寇绝不可动。
  以雄,以险,以奇,
  树一方绝景,
  立千古忠魂!
  ——忠魂的名字深深镌刻于这块奇石上,350余年过去,风雨剥蚀不了,藓苔亦掩盖不去、凡读过《明史》的人,都会知道这个名字——黄道周。他因尽忠扶明抗沮而亡,且生得慷慨,死得壮烈,不由得人们不崇敬他纪念他。他成为东山岛甚至整个闽南的一份光荣与骄傲。故人们又称风动石为“忠魂石”。
  黄道周的故居就在风动石南侧百余米处。一座古式平房建筑,明堂中有一池很深,泉甘且四时不竭,故此地叫“深井”。平房的大厅中央挂着他的遗像,角巾素服,有共手书的诗幅悬于左右墙上。故居住着他的后代裔孙,每当他的生辰忌日或逢年过节,这里香火袅袅。平时来到这座美丽的海岛上旅游的海内外客人,大多会前来故居瞻仰他。
  他生于1585年农历2月9日。岛上的老人犹说,他是奇石转化而生,必为一代奇人——这奇石既是奎星所化,他必有绝世文华。果然,他生于石头(铜山风动石),亦死于石头(南京,亦称石头城),归葬于石头(漳浦石养山);他年少时长年蛰居故乡海中的塔屿,苦读于“云山石室”与“鹰嘴岩”石洞,自号为“石斋”;后来移居县城漳浦东皋,又筑石为舍,继续修学治志,名以“浩然堂”。他平生嫉恶如仇,性格若石头“严冷方刚”;为官后“风节凛然”,如危岩“壁立千仞”;直言进谏,辞若“金石落地”铿然;遭刑受贬,犹似岩峰屹立,任电殛雷打不迁其志;最后“素手从戎”,行边抗敌,终成“石破天惊”的壮举,“为朴苍天”而轰然陨落。他的一生,无论人品文品,一如故乡海边的这块奇石,以其绝尘独具的“东璧星辉”,光彩直逼人心……
  
  (二)
  
  他本是一块棱角峥峥的石头,会放亮会发声的石头。
  那时,中国的天空阴沉欲坠。朝政腐败不堪,皇帝昏聩,官吏贪邪,百姓生活于苦难之中。农民被逼纷纷造反,外寇趁机屡屡犯边,正是国事多艰,社稷濒危之际。出身贫苦,从小曾经“助兄抱锄”“荷担躬耕”的黄道周,因不满朝政黑暗,体恤民间疾苦,一颗忧国忧民之心不时躁动于脚中;为了“一济苍生”“匡时治弊”,他“覃精治学”,立志“以天下为己任”——
  ……
  仁人穿水火,忠信出波涛。
  此道公亲见,云达一羽毛。
  
  ——平生视飞黄腾达、功名利禄若羽毛之轻的他,为了一施抱负,终于“身不由已”,蹈“仁义”而赴“水火”,抱“忠信”而出“波涛”了。
  1618年,黄道周赶赴乡试。试文一开卷,考官们先是击节赞赏,继之额冒冷汗。他在试文中直棱直角地针砭时政,指出当今的“庸主”,沉迷于“群小”竟进的“深居无为养真得寿之说”,朝纲颓败,“上倦于勤,下无良相,正学衰而邪说作”,“党争剧而边患危”一介未名儒生,竟然不避“犯上”之嫌,把朝廷说的一无是处。虽然句句都是大实话,文章作得很精绝,但考官们担心上峰挑看试卷,会让这块石头砸到自己头上,故将本来获得第一名的他屈降为第七。
  两年后的飒飒秋风中,黄遭周公车北上,晋京参加会试。他向朝廷呈上《进士策》,又是慷慨激昂地指陈“今之官,皆贪污,丧尽廉耻之邪官”。告诫“居官者学要为天下亭”,不能只为“膏粱子女玉帛之举”,而“无是非爱憎之虑”,“败坏自身,害国病民”。他主张严加“察举”,重视“考课”官吏,搞好吏治,并在《为君之邀必须先存百姓论》一文中极言:“天下者,并非一人之天下”,“为君国之所存实在于民,……不存乎百姓而亡”;并警告“为君者不可行暴政”,“无罪于百姓”,否则“载舟之水亦可覆舟”,百姓造反,非亡国不可。这些石头砸地般的铿然辞语,使得考官们面面相觑,幸好主考官很是赏识他的才华与胆识,总算列在第76名而登科第。
  当时熹宗朱由校刚即位,太监魏忠贤专权,阉党炎势炽盛,他们在朝排除异己,坑害贤良,对下横征暴敛,大肆搜刮民财,搞得朝野乌烟瘴气,民不聊生。黄道周一入朝班,印与同官文震孟、郑郧等正直之士订立“报国”之盟,约同以“词臣”之职,行“尽言极谏”之责。他当上经筵展书官,按规例,此职官必须奉书跪地膝行而进。然而,他以讲筵尊严,遂不循旧例,而平步行来。惹得魏忠贤竖眼横瞪威慑他,却来能如之他何。他蔑视权势,若危岩壁立而傲然抗忤。他痛恨这个无根无卵的阉人把持朝政,祸国殃民,于是,愤撰(本治论)与(原法论),指斥“奸宄窃国”“天下之将乱”,警醒熹宗帝“明法慎刑”“以振王道”。但皇帝正宠着阉官,故意装聋作哑,只知道声色犬马玩着日子,那管你谏臣有词,石头亮声!
  
  (三)
  1627年,朱由校崩了,魏忠贤被诛,朝野人心大快,但朝政并非雨后天晴。新即位的崇桢帝朱由检喜怒无常,抖擞了一下,又马上既昏庸且无能起来。时袁崇焕为辽东巡抚,抗击后金著有战功而升兵部尚书,因杀阉党分子毛文龙却被魏忠贤遗党诬以“通敌谋逆罪”而逮捕入狱。崇祯帝大兴牢狱,株连甚众。老宰辅钱龙锡亦牵连论死。当时,举朝无人敢吭一声。唯黄道周激于义愤,“中夜草疏,排闼叩阉”,为钱龙锡辩冤。疏中直指崇祯帝的过失:“今杀累辅,徒有损于国”。崇祯帝龙颜一怒,“以诋毁曲庇”,着令回奏。他再疏辩解,表明自己“区区寸心”,“为国体、边计、士气、人心留此一段实话”。实话就是石头话,既实且硬。从来听惯软话的皇上龙耳差点划出口子来,岂能饶他。于是,黄道周此次抗疏“几坐重典”,降三级调用。正由于他据理抗争,不惜抛自家性命为垫河之石,断凶湍而救贤良,钱龙锡方得免死。此等豪举,博得朝野赞誉,同官倪元璐称他是“古今第一词臣”。
  降职后,黄道周仍以国事为重,眼看朝政一天比一天黑暗;大小官僚编丝结网,举手遮天,整天拿假话软话哄皇上高兴,以金歌艳舞粉饰升平;道德丧尽,弃仁义而谋私利;残民以治,致百姓有冤难申……对此,他痛心疾首,又奏上《辩仁义功利疏》,直陈“风教摧颓,流俗邪鄙”,举朝几“无仁义之臣”,官场上”机智相尚,谗谄相先,恶直丑正,实藩有徒。颠倒贞佞,以愚黔首”。为此,他“扪天叩日”,要崇祯帝“静观独悟”。其时,大学士温体仁、周延儒当权,兵政怠驰,内忧外患交逼,形势日危。然而,崇祯帝刚愎自用,无动于衷。黄道周感到在朝难于立足,无奈而告休。临离京时,他又忍不住上疏,建议崇祯帝退奸佞小人,任贤良君子,并向朝廷举荐一批有才有志之士。皇帝诘问:“何谓君子?何谓小人?”黄道周指剖道:“直亮刚方必为君子,脂苇荏苒必为小人;仁闽宽宏必为君子,鸩鸷狡险必为小人;乐善闻过必为君子,好谗悦佞必为小人;难进易退必为君子,竞荣图宠必为小人;非道不繇必为君子,他途借进必为小人”。“用这五条量天下,十不失一”。从来唯朕最最英明最最正确的皇上,哪听得进这些,以“滥举逞臆”之罪,将他削籍为民。
  忠谏不果,反遭去官,黄道周坦然以对。此间,他曾自号“漳海石人”,表明自己回扫故乡海野,一如那块风动万钧的奇怪石头。他本是奇石的化身,一生酷爱石头。他在一篇表书中赞道:“石者,天下之伟林也!其精确瑰致,以御君子:其博笃安忍,以御小人。自仞壁而下,拳拳而上,天下之求成立者,皆取之矣!以为易与取之,以为易取而去之,石卒玑然无所复言。故天下之有道者,莫如石也。”真是石如其人,人同斯石,表现了他坚守道义,刚正不阿,荣辱不惧,磊落无私的高贵品格!
  黄道周罢官南归,先后游历了九华、匡庐、黄山、白岳、天台、雁荡等大山名胜,攀伟岩,抚怪石,遍访他的“石朋石友”,散了一把心。途经浙江,应浙中诸生之请,在余杭的大涤山攒石头建书院讲学授业;此后又返乡在漳州紫阳书院聚徒讲授,问业榕坛,影响闽南四方。他呕心沥血,培养了一大批有学问有气节的学生。
  
  (四)
  
  1636年,冬寒日冷,崇祯帝想起黄道周,召复起原官,迁左谕德,攉詹手府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克经筵日讲官。此时,朝政衰败母愈况下,外寇进逼,边土失守,贲官恶吏非醉即狂,农民起义火燃全国。
  小鬼狰狞大鬼哭,万民涂炭丑夷强。
  明明天子悲孤立,衰衮公卿竞利忙。
  今日不思弥罅漏,他年何以作堤防?
  可收拾处需收拾,莫使神州叹鹿亡!
  ——时局恶化,黄道周忧心如焚,整个官场已是水央鱼烂,几近无可收拾。于是,他又秉烛疾书,针对当时恶弊,奏上一本《拟汰冗滥清宿蠹以足军需疏》,说:“今之为国者”“人主强征暴敛,增兵益饷”;“外臣狎于刀锥,内臣竭于钻笮,奸猾纵横,忘意一切”,各级衙门官员冗溢,蠹蚀国库,为患地方,弄得国困民穷,以致“盗贼纵横”。因此,他恳切要求崇桢帝“慎喜怒”,“省刑清狱”,停止增兵益饷,坚决削除冗官滥职,“简明政治”,遏制奢糜浪费以补足军需之用,多为百姓利益着想,以安定天下。此间,值温体仁、张继发相继当政,他们借权力纠党招奸,兴东林、复社之狱,坑害刘宗周、倪元璐和郑郧等贤良志士。尽管黄遭周并非东林党人和复社成员,但他同情并支持这些力倡政治改革,亲民爱国,却势单力薄的朝野精英。于是,他挺身而出,上《三罪四耻七不如疏》,说他自己品行和才学不如刘、倪、郑等七人。他为郑郧辩诬(郑被诬“杖母”),引起满朝奸佞的非难与攻击。但他坚持为人排难,引咎归己,哪怕舍命丢官!
  黄道周毕竟是块石头,其臂峥峥,其风凛凛,水火不避,浮沉不惊;不仅严以守正,而且勇于击邪——
  1638年,宠臣杨嗣昌不守母丧之制,“夺情”出任兵部尚书,然而却“主弃义州,致宁锦孤危,且引汉和亲、宋纳币,称为乐天之事”;并嗾使辽东巡抚方一藻奏请与满清议和;又徇私推举陈新甲为宣大总督。黄道周连上三疏分劾三人。崇祯帝召对平台,当廷论质。“道周与嗣昌争辩上前,犯颜谏争,不少退,观者莫不战栗”。崇祯帝百般袒护杨嗣昌,屡屡驳他。由此,黄道周直陈:“积渐以来,国无是非,人无枉直,郡邑长官苟且了事”,“然其视听,一系于上”,“今至馋险无赖之徒群聚京师,鸟声兽声白昼相呼……。”他对朝廷的用人政策感到“诚可愤痛”,并指遭崇祯帝“忠佞不分,则邪正不明,为政之大戒也”。被激怒的崇祯帝将他叱退,贬官六秩,为江西布政司都事。
  他这块石头又一次从高高的峰顶被摔了下来。
  两年后,江西巡抚解学龙举荐地方人才,极力推奖黄遭周。崇祯帝听信宠臣构陷,怀疑解、黄二人结党,大为光火,下旨“立削二人籍,逮下刑部狱,责以党邪乱政,并杖八十”,“将杀之;究党与,诃连多人”。真是“莫须有”之罪!黄道周孤忠一士,唯知昧死苦谏,何党之有?龙廷之上他被刑杖打得血肉模糊,抛下大狱。户部主事叶廷秀挺身申救,被杖责后削籍为民。大学生涂仲吉与黄道周素不相识,闻事自南方千里迢迢一路跌扑赶到京师,呼遍六部,数次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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