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南风

作者:张锐锋




  一
  
  “远方时时出现静静的闪电光芒”
  一个深夜,一个被废黜的国王看着像蝙蝠一样傲慢的飞蛾,在灯前跳着自己编制的舞蹈,它的翅膀飞速振动,加上轻轻涂抹在上面的薄绒,更像是自己的身体在发光,快乐的时间是以照相机快门曝光的速度计算的,一个赌徒的帽子飞快地压住了它。纳博科夫讲述一个被废黜的国王,在一个深夜,看到“远方时时出现静静的闪电光芒”。
  一种关于来来的不祥之兆,一个距离看似遥远的危险,在静静地等侯。它不是以激烈的方式,而是用漆黑中的闪耀、交又路口信号灯一样的寂静,让人感到不安。更像是一种提示和告诫,一种圣经似的庄严说出了神以指头写在石板上的宇,不过这些宇被更加变化无常的形状,写在了视野所及的天边。更让人不安的种种预兆来自现实,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深夜,那是乡村的深夜。这一距离并不遥远,在现代机械驱动的车轮下很快就转变为零:我来到几千年前一个中国早期帝王耕种的山前。舜在这里度过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据说,驱牛耕地的过程中,他始终敲打挂在牛躯上的一个簸箕,从来不忍将木棍落于牛身,舜怀着上天赋予的仁慈,以藏匿于人心的善来说明天意的法则。
  这里的夜晚比之于城市的夜晚,更其漆黑。从明媚的上午到灰暗的傍晚,一条公路始终将世界划开,分为两个,左边的旷野和右边的旷野,以对称的词语简短说明同一个秋天。我知道古人为什么将大地视为一个方形,因为在从四个方向看去,都是直线,一直抵达曲折的山廓。曾经从地底升起的庄稼淹没了原有的田垄,铁犁的踪迹消亡于无形。那些宽大的玉米叶片曾经接住了风中的雨水,将其卷入中心景小的叶瓣。现在一切都已枯干,庄稼汲取了多少颜料,把自己染成金黄,然后又厌倦了自己,将沾染了镰锋上细小铁屑的根茬,留给又一次准备翻新的土地。一个一个方形的空白,地的微缩制图,其比例关系是从玉米穗上提取的,是从高梁秸秆的花纹上提取的。现在,一些农民使地里的秸秆冒着焦黑的烟,倾斜向上的曲线,一直到白云前终止。
  我在历山脚下的一家旅店,窗前一片黑暗。一盏15瓦的白炽灯泡,发出从很远的地方才能传来的那种野菊花一样的光,它的开放依赖于漆黑的肥料。它是那样暗淡,就像基督的脸,面对无限的时间。一张获得一圈昏昏欲睡的光亮的木桌,我铺开了几张纸,它是苍白的,完全没有营养和血色,却几乎是自己照亮自己。为了唤醒我的灵感,它在这样一个山间的深夜瑟瑟抖动,它受到了什么惊吓?一些字迹在跳动,好像是自己出现在纸上。这让我想到一个海洋动物学家在解剖一只章鱼的时候,看到眼前的动物正在一点点变为它下面铺着的报纸,章鱼的身上显出了一行行酷似报纸字迹的花纹,它难道仅仅是模仿那些人类的文字?一种极大的可能是,在手术刀的寒光辉映下,它以这样一种戏剧性方式,以自己身体上的遗嘱,嘲笑报纸上反复用文字渲染的文明。
  11月,热气还没有从土地上散尽,已经干枯的野草,仍然将土壤里储藏的能量抽取出来,释放到空中。在窗前的微风中,我间接地获得温暖。在这里,我隐隐感到了来自时间深处事物的侵袭,一些细小的飞虫在灯前旋转,它们身上的反光将自己装扮为带电的夜行者,它们仿佛是来自积雨云中的电荷,携着小小的火把在微弱的灯光里炫耀。它们是谁的使者?它们带着谁的谕旨?它们从时间的哪一个侧面上起飞?
  也许它们怀揣着一本小小的圣书,是借着昏黄的灯来阅读的。不是它们身上的反光,而是书的本身光芒在我们眼前跳跃。
  
  二
  
  “大自然用这样或那样的钓饵将地球上的居民引入它的幽深处”
  
  我来到户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漆黑,比我们的想象还要黑的漆黑。整个宇宙为什么设计了这样的黑,仅仅是为了覆盖白天的一切颜料?把曾经写错了的一笔勾销?还是为了展示天上的群星、天堂的辉煌和人间的不幸?整整一个时代的遗产都被埋在了黑暗里。我住在历山乡政府旁边的旅馆,这里很少来人,户外的空气里仍然飘着廉价胶合板的气味。为了吸引人们来此旅游,乡政府将办公的一部分窑洞出租给一个老板,在开发经济的呼声里匆匆装修一新,在深山里已经开始散发商业气息。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悬挂在门口,除了东北老板猛兽一样充满威风的大声喊叫,几乎听不到什么别的声息。这让我想到,我似乎正居住在原始的巢穴里,回到了我们祖先生活的时代。
  一条公路从旅馆前通过,代表着过去和未来。好像我们正处于中间地带,可以沿着这条路走向时间的两端。远处的一个村庄正在睡眠的前奏曲里沉浸在幻想中,平时的房屋的形状、蓝色的瓦顶和几何骨架消失了,剩下了一些暗红的灯火,就像即将熄灭的炭火,在炉灰中一点点暗下去。这就是远古帝王舜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它曾经住在哪一盏灯火里?茫茫黑夜,好像在准备一个盛大的生日晚宴,在黑暗里一定摆好了一张雕花木桌,那些灯火可能就是刚刚点着的生日蜡烛,代表着某一个整数的吉祥在火焰的顶端寂静地飘动。
  也许这是舜的盛宴,一个几千年前的生日盛宴,在漆黑的夜晚平静地等待着赴宴者的到来。他的女儿宵明和烛光正是这些灯烛的发明者,因而使用了发明者的特权,和天上的星辰汇集在一起。携带着种种古代含意的地点,镌刻着无形铭文的旧址,收藏着脚印、每一年都发芽开花的种子,融化了青铜犁头、不断酝酿生机的土壤,汲取了寒冷地气和不幸遭遇的粗糙年轮,绘制了毫发半现的精美图形,浓缩、提炼了矿物与植物颜料的陶器,就是在这里?——舜历尽沧桑,从这里开始了自己的不朽生涯?在先秦时代的残编断简上,遗留着舜的骨殖和由其生发的点点磷光,入木三分的文字因此获得重力。
  总之,舜的故事发生于历山脚下,直到攀援于山顶,用茂密的树木作证。据说,事情的起源从舜的父亲开始。舜的父亲瞽叟就像其名字一样目光灰暗,在舜的生母死去之后,又娶了后妻。一个极端自私、残酷可怕的女人沉淀在最早的历史里:她生了一个儿子以及一个女儿,并怂恿瞽叟对舜进行一次次迫害。母性便第一次成为利已排他、自私狭隘的人性证据,它源于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无限深邃的爱和对别人的孩子的冷漠、敌视。这种狭隘的爱,在历史事件中不断复制,并成为一个个关于嫉妒、仇恨的童话原型。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大自然对基因的淘洗、筛选,以便为种的延续争夺上天赋予的有限资源。然而,它反过来戕害了人性。一个一以贯之的阴谋从容不迫地进行,以它近于完美的次序登临顶点。
  就像所有的童话故事渲染的情节一样,迫害无意间做了成功者的起点。舜的父亲和继母限定了时间,强迫幼小的舜在历山拓荒耕田,无辜和痛苦使舜号哭,他的悲恸从草木和树梢上升起,在山间徘徊,在白云之下盘旋,在一个个茅屋顶上和炊烟一起腾空而起,挥之不去。百鸟从密林里赶来替他播种,大象以其稳健的步伐和无与匹敌的力量为其耕田,天空飘来浓重的云,降下适宜的雨水,众生和冥冥之中的神灵,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了一幕圆满的喜剧。一切都是东方式的,圣经中的《约伯记)从考验开始到赐福结束。
  舜原谅了迫害者,并依然奉献自己与生俱来的爱。也许这是最早的基督形象,舜的降生原是为了拯救失落的人性,其中含有最高者的深意。感化从此滋生,就像草木在寒流退去之后的重生,舜的德行产生了巨大磁性。在他的耕田周边,人们开始向一个善的信念聚拢,历山周围的农夫从舜的影子里找到了样板轮廓,他们放弃了野性的争夺,彼此谦让自己开垦的农田,雷泽的渔夫互相札让自己的打鱼场,河滨的陶匠用自己聪慧的心理解事物,将崇高的善灌注到泥土,做出了精美耐用的陶辱:它是手的优雅造型,心的神圣铭刻,人的精确描绘,古朴醇厚,栩棚如生。
  更多的人们开始向往这个纯净的地方,舜的名声向人间的纵深处传播。四面八方的人们扶老携幼向舜靠拢,向历山汇聚。一年的光阴过去,荒凉的舜的耕田之处就成为村庄,两年的光阴过去,村庄就扩大为城镇,第三年这里就成为一个繁荣的都市。他在历山脚下仍然和从前一样,只是感到了从不曾有过的快乐。他看到了巢棠中的鸟儿得到哺育,母于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天赐之作,温馨和睦的树木上的家庭,以及从中传出的不绝于耳的呜叫,就想到自己的亲人,舜以一个孤独者的体验,一个受难者的历练,编制一曲曲乐歌,那些树叶和泥土、田间小路和自己休憩的山崖之下的石头,都成为曲调里的真实材料,这一点,就像鸟儿用采自山间的枯枝来筑造自己的窝。历史上著名的韶乐据传由舜创制,共优美的旋律让天上的凤凰翩翩起舞,让后来的孔子在倾听中沉衅,以致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志掉肉食的香味。
  乐曲的灵感出自善的意志,其火花的进溅来自燧石和燧石的对撞,激情与深情的结合,德行、教力和情感在生成智慧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这样的乐曲实际上源于深邃的人性。一段人生可能就是一篇寓言,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深信真正的乐曲必须从深渊升起。一百多年前,一个美国散文家梭罗说:“大自然用这样或那样的钓饵把人类、把地球上的居民引入它的幽深处。”
  
  三
  
  “彩排之前的一次排演”
  “彩排之前的一次排演”,这是一句小说里的人物对话,出自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罗布·格里耶的一本书。显然这不太像一个格言警句,而更符合随意说出的一句普通对白的性质,然而其中似乎又有着隐喻的成分。彩排是在演出之前,排演又在彩排之前,事情的逻辑有着严格的顺序,而且一切又是最终演出的准备,具有前奏曲的意味——其中的每一次,几乎都是另一次的复制,微妙的差别含于熟练性之中。这并不能保证一次比一次更好,也许最早的排演中的激情已经在正式上演中消散,彩排只是为了将那些激情的残留物清除掉,以保障戏剧成分的绝对纯净。
  好像许多事物也是这样被过滤、筛选。真正需要的东西被拿走,剩下了渣滓。舜的德行吸引人们汇聚,又在汇聚中消失。中国古代的哲人一直对此怀有警觉。几千年间,我们一直看到同一个悲剧在上演:战争、阴谋、仇与复仇、义与不义的交织……人性的污浊,更多聚集于城市的大脑沟回妁深深槽皱里。它使我们在漫长的日子里,怀念曾经使我们走到一起的正义。城市成为消耗的代名词,它几乎吞噬一切,以便获得邪恶的能量。我生活的城市正是这样,来自田野的粮食被复杂、巧妙的机器装置加工,黑心的老板在其中搀入某些化学物质,使面粉看起来显得比原来洁白。杀虫剂和除草剂以及其他,从教授们的实验室到剥削者的工厂,又源源不断地输入农田,使乡村变得慵懒,使更多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地坐在乡村的街道旁不断抽烟,也使得有害物质被吸收到餐桌上的食物里。几乎找不到什么安全的食品,许多人间悲剧以黑体字出现在新闻标题上,这些沉重的方块宇压住了血肉事实。这些有害物质都出自代表城市文明的工业提炼。
  河流和土地被污染,这种牺牲不会引起重视。城市的一切一切,都在为躲藏在布满监视装置的铁栅栏背后的钞票运转。被效率激发起来的疯狂热情,在一辆辆汽车轮子上转动,并将尾气排放到我们的鼻孔里。一条条拥挤的道路上,冷漠的钢铁后面遮盖着人的面孔,大型超市里的购物狂释放着自己的欲望,唯一的自尊来自金钱。
  十字路口,红灯和绿灯好像控制着噪音分贝和节奏,一群乡下孩子伸出发黑的小脏手,在汽车停顿的几十秒钟里乞讨,可以看到马路旁边的年轻母亲打着手势指挥,使孩子们从小失去自尊。贫穷成为最重的罪恶。它从细节开始,摧毁一切。据说,这些乞丐并不真正贫穷,无处不在的新闻记者们追踪过他们的行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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