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金灿灿的草屋顶

作者:萨 娜




  雅鲁早晨起来披着棉被咳嗽一阵。窗户纸也被感染了似的,在她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里噗噗作响。雅鲁吭吭地说:快开江了,我骨头里窜着一股风,一个劲儿地嗖嗖凉哪。每年都这样,风刮够了,江也开了。
  雅鲁最近有点磨叨,大概是又怀孕的关系吧,每天早晨,她睁开眼睛就要拣自己以为重要的事情唠叨…“遍。与其说是给家人听,不如说是念给自己。其实她的话内容大多重复,她的声音也含含糊糊,跟水一样流来流去,难得有一去不复返的时候。她的话大半和稀奇古怪的梦有关,和屯里唱乌春的黑塔其奶奶滔滔不绝的故事有关。所以,雅鲁如果唠叨古里古怪的故事,大多数内容她的三个孩子早已耳熟能详。
  屯子里每个孩子刚懂事时,黑塔其奶奶就要给他讲故事,说明屯子的来历非同寻常。她张着牙都掉光了的薄嘴唇说:早年屯子里曾经出过真龙天子,他临死时叮嘱儿子—定要把自己光身子装进棺材里,悄悄埋至院内猪槽底下。儿子很孝顺,遵从父亲的意思办了丧事。可是出嫁的女儿回来奔丧,哭着闹着给父亲穿上衣服。下葬后,他家的黑狗一反常态,每当启明思出现时,它便跳到屋顶上狂吠,等启明星隐退之后才跳下房,天天如此。回娘家的女儿认为狗上房不吉利,找人杀掉狗。狗死后,再也遮不住龙气,天空忽然多出—颗彩气冲天的星星,—下子惊动了皇宫里的钦天监。为了查明这颗星星的山来,他沿着星星上升的路线—路找去,最后找到凯阔屯这个地方。钦天监一看地貌便勃然大怒。因为屯子居然坐落在风水宝地上,江水里还闪烁出黄金的脉气,整个环境堪称人间仙境。这里的男人自不必说了,生就的傲骨和尊贵,而女人美丽得个个赛王妃。钦天监打开棺材时,老头儿的尸体已经沿着地下水脉向东走下。他又顺着水脉查找,尸体已到地下水和嫩江汇接处,再有一步就潜入嫩江。钦天监截住尸体后惊骇极了。老头儿身体大部分已经化成龙形,还长出龙鳞,只见得裤子正往下褪,最后在脚脖子上。钦天监和手下的人把尸体砍成九段,马上回禀乾隆皇帝。皇工活也不挑时候。雅鲁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因为身子笨重,下炕慢,走路也慢,落在女儿后面。她不由责备自己:结婚的女人应该比风还勤快。男人就是女人脚下的风轮,带动女人一个劲儿地往前赶。心灰意冷的寡妇才可能早晨睡懒觉,少了男人声音的追赶,再刚强的寡妇也成了沙漠里的麋鹿,脚底聚不足劲儿。
  她走进厨房时,女儿已经将火引着。她在铁锅里添上半锅水,然后用刀背敲下几小块砖茶放进锅里。当水汽像迷潆的白雾缓缓飘浮后,茶叶便打开卷儿,水呈现出温亮的茶色。她把过滤后的茶水舀进盆里,接着放进两捧金黄的炒米快眇。当炒出浓郁的米香后,便把茶水和牛奶同时倒人锅里烧开。她—边麻乎地做饭,一边听两个儿子在院里干活。她的两个儿子不仅长相酷似父亲,连走路、干活的架势都让她经常想起早年的木伦。
  她第一次见木伦的时候,父亲已经答应了他的提亲。那个晚上,按照族人的婚约规矩,木伦把手捂在她的乳房上定上定下终身。她跟着他远嫁到这个屯子里,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流淌了满世界的血。她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连看都没看清楚,接生婆就吩咐男人用布包裹着扔进江里,生怕孩子的灵魂找回家门。最小的女儿是她上山采榛子时生的。孩子生下时小脸憋得青紫,她用一块尖石头割断脐带,照着孩子的脚心拍一巴掌,孩子才哭出声。生完第五个孩子,她已经耗尽自己,虽然她的乳房照样蓬勃,滋出来的都是清水。她用米汤和牛奶把女儿喂到四岁。那年夏天,女儿跑到江边玩,她手里攥的两枚鹿拐骨玩具落进水里。女孩子们称这种玩具叫嘎什哈。漂亮的嘎什哈,女儿的小宝贝,女儿膛进江里去找,再也没回来。雅鲁盼望自己躺在桦皮席子上生第六个孩子时,像成熟的果实一样掉出母腹的是女儿。她为两个夭折的女儿流淌了多少泪水,只有慈悲的腾格热苍天看得清清楚楚。好像知道母亲的满腹心事,肚里的孩子踢腾几下。雅鲁拍拍肚子半忧半喜地责怪:老实呆着吧,没到你出来的时候,出来也没什么可看的。
  木伦用木叉子把饲料草放进牛食槽子里,心疼地摸摸怀孕的母牛。大风掀开牛棚上的苫草,母牛有点受惊,朝他哞哞叫着。两个儿子已经跳上牛棚顶,正用木棒压住苫草。木伦自言自语道:年年开江都闹腾,怕什么。母牛听懂了主人的意思,便低下头继续吃草料。虽然它们喜欢在草地里边吃草边沿着明亮柔和的光线悠然游走,不过在这么大的风天里,还是呆在家里更好。它憧憬地想到,开江之后,草甸子很快会绿意葱茏,各种各样的花也翩然舞动,它们好日子便随着浓郁的青草味儿到来。于是牛想开了,不再惦念院外草甸子里的干草,它安静下来,把嘴埋进草料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木伦看见牛的腹部抽搐几下,揣摸着母牛快生了。这个家既欣欣向荣,又让他处处操心。当然,他还操心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和他命—样割舍不了的女人。他望着灰蒙蒙的屯西处,决定还是去看玛尼。玛尼,他必须去看她,即使天崩地裂,他也要去看她。
  趁着家人都在忙碌,木伦牵出棚里的马往院外走。雅鲁后背长丁眼睛一样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喊:饭都做好了,你上哪儿?木伦头都不回,硬邦邦地回答:你们先吃吧。雅鲁噤住声,转身便回厨房。锅里的饼烤出糊味,她顺子给正在添火的女儿一巴掌:糊了也闻不出来,鼻子掉啦。女儿委屈地摔掉手里的柴火,从锅里拿出饼。母亲心里不痛快,拿她出气呢,但她不想埋怨母亲,因为父亲—大早连招呼都不打就出门,母亲心里当然很难过。雅鲁边擀饼边诉片,他准是去玛尼家了,他连脸面都不顾了,他当然顾不—亡脸面,玛尼勾他的魂哪。她边说边哭泣,手里的饼擀得飞快,一张张快摞上了。女儿也难过起来,安慰母亲说:别哭了,我和哥哥谁也不气你。雅鲁哭一会儿也感到没意思,抽—下鼻子自嘲道:天上的鹰,当然追地上跑的,要面子的女人,泪是地下的水,准也看不见。女儿帮母亲翻烙已经烤黄一面的饼,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不要我们了吗?雅鲁用擀面杖敲敲面板,牛气地说:他敢吗?莫昆达马上会把他从电子里赶出去,他敢吗?女儿相信母亲的话,族人首领莫昆达手中的执杖可是天神赋予、族人委托的。如果谁敢违反族人的规矩,干了伤风败俗的丑事,奠昆达手中的执杖一指,他就必须离开电子,再也回不来了。离开族群的人,和孤狼一样,会孤独地死掉。
  木伦骑上马往玛尼家赶路时,屯子里仍然静悄悄的,没人走动。他怕遇到人。否则,男人—定要摘下捂了一冬的兽皮帽子,客气地问候之后,有可能问你一大早去哪里。如果那样,木伦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正派的人是不说谎话的,只有无赖说谎。老天在上,族人一向认为人说谎是要遭天惩罚的。木伦是个大男人,忌讳干不诚实的事,但他和玛尼的事诚实不起。谢天谢地,早晨没遇到什么麻烦,马儿也懂得主人的心思,一路轻快地跑着。这条道路它太熟悉了,它已经跟随主人跑过无数次。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待它胜似它的主人。每逢它和主人出现在院子里,女人肯定先照顾它,喂它金黄金黄的包米或者绿意喷香的豌豆。女人喜欢吃豌豆,在自家菜园子里总要辟出一块地种豌豆。或许喜欢 g9豌豆的缘故,女人的脖颈白白的,牙齿也是白白的,圆圆的银盘脸也是白白的,连窈窕的身材也像豌豆美丽的藤蔓,散出娴静的清香,难怪主人看不见她就失魂落魄、愁肠百结的。马跑得很快,隔着灰蒙蒙的雾气,马看到柳条篱笆里的女人,便兴奋地打了个喷嚏。
  玛尼听见马的喷嚏声抬起头,她看见木伦骑着马从雾气里跑过来。她轻声咳嗽着放下手里的扫帚去解开拴门的绳索。木伦跳下马,顺手把马的缰绳拴在大门柱上,表示呆一会儿就走。马很委屈地望着玛尼,四个蹄子不停地踩着地,它的希望落空了,不由得怨恨自己的主人。玛尼犹豫一下,坚决地解开绳套,牵马进了院子。她.打开仓库,从里面拉出一个皮口袋放在马前,拍拍它的头说:吃吧。马望望主人,主人正在仔细察看草房顶。马又望望玛尼,她正一心一意地看着木伦,来不及管它。于是,马就放心地低下头,吃口袋里的青豌豆了。
  自从丈夫去世后,玛尼没能力换屋顶的苫草,年久失修的房屋也和她颓唐落寞的心境—样了。去年秋季,木伦几乎转遍了所有的草甸子,最后选择最好的草地,打下足够苫房顶的茅草,打算在农闲时帮玛尼换下风剥雨蚀灰暗脆败的屋顶苫草。木伦在大风中整夜难以人眠,生怕大风掀飞了房顶,现在看来比想象得要好。看得出来,玛尼死去的丈夫的确是干活的能手。他看过屋顶,走到吃料的马前牵起绳套,用不着回头,他就知道玛尼要流泪了。但是现在他没功夫心软,他边牵着马往外走边嘱咐:你晚上害怕就找人做伴,再刮几天大风就开江了。说完,他骑上马走了。他不能回头,他不肯把悲伤的玛尼藏进眼睛里带回家。
  木伦骑着马心急火燎往家赶。马由于没吃几口香喷喷的食料,一大早跟主人勤奋地跑一趟,现在匆匆忙忙又往回跑,所以显得懒洋洋的。他猜出马的心思,生气地吆喝:没出息的家伙,什么时候了还贪吃贪喝。我两头都得顾,哪边也少不了我,快点跑吧。
  
  两个儿子准备去江边捡鱼。每逢江面快开时,总会有鱼从冰面裂口处蹦上来,落在冰上。据老人们讲,这些鱼因为被大马哈鱼追得慌不择路,才往冰层上跳。屯里半大不大的孩子们早就心里痒痒地等着这时节。所以吃完饭,两刊乙子就商量去江边。雅鲁不仅没喝止住儿子,连刷完碗的女儿也跑没影了。她总算找到空闲的时候,盘腿坐到炕上,吩咐男人脱掉外裤接裤腿。木伦躺在炕头看女人穿针引线,不禁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昏昏欲睡。因为满腹心事,早晨他起得太早,现在屋子里非常安静,浓雾般的困意不由分说地缠住他。他刚阖上眼睛就看见一张鱼皮从粉红色的水面上漂过来。那是一张哲罗鱼皮,鱼鳞细小,皮质细腻而结实。它像银色的网慢慢铺满水面。木伦蓦然间睁开眼睛问女人:那块鱼皮你做不做衣服了?别压坏了。雅鲁偏着头想想,快怏不快地说:我老了,打扮给谁看!女儿总归要出嫁的,这么稀罕的鱼皮,缝出袍子一定好看,留给她吧。木伦过了一会儿还是跟她商量:开江后,我过江去镇子里,拿鱼皮换点东西吧。雅鲁的倔脾气上来了,把手一拍不满地反对:行啦,我等满月后给自己缝一件袍子,你别惦记啦。她下决心似的用牙咬断缝裤脚的狍脊线,把裤子甩给木伦表示抗议。
  雅鲁精巧的女红活计在全屯有名。谁家的女儿出嫁时没穿过雅鲁精心缝制的嫁妆呢!木伦从未看她闲着,总有名堂繁多的皮袍等她去做。木伦能够想象雅鲁为自己苦思其想缝制的鱼皮袍子会有多漂亮,也想得出玛尼远远看见雅鲁美滋滋地穿着袍子四处显美,她了白你盛的神态。
  去年秋季,木伦和几个人合伙放排去卜奎城,他用木头从—个赫竹人手里换下这张鱼皮。那个厚嘴唇、小眼睛的渔夫骄傲地告诉木伦,鱼皮是从足有一百斤重、七尺多长的哲罗鱼身上剥下来的。渔夫在桦皮船上:和这条大鱼整整折腾了一下午,才从乌苏里江把它打上来。那鱼皮的确精美极了,没有—点撕伤的痕印,想象得出捕鱼者为了不损伤它的皮肤如何耐心周旋。包皮质地泛出淡淡的胭红,这真是—条龙腾虎跃的大鱼。木伦被负皮上跳跃的红光耀痛眼睛,最终用五根红松换下它。这五根红松,根根有六七寸粗、二丈五尺长,是.上好的幻松。其实,木伦本打算把这么珍贵的鱼皮料送给玛尼,雅鲁一欢喜,他又心软地送给雅鲁。事后他说给玛尼,玛尼听时一直低着头,最后淡淡地说:她喜欢就好。玛尼口吻是委婉的,凄凉的,是藏在平静的深处让他过意不去的。木伦下决心,要送玛尼更漂亮的衣料,是城里有钱的女人穿的那种丝绸料,它比奶皮子还薄,比桦树汁液还凉爽,他要用心扪扮自己疼爱的女人。多年来,木伦看够了玛尼穿着灰秃秃的皮袍,她苗条的身体从未被鲜亮的服饰照亮过,她从来都是弓着腰劳动,没完没厂地干活。她太年轻了,她这朵美丽的鲜花还在默默地开着。
  大儿子从外面像个马驹子跑进屋。他让母亲找装鱼的家什。他喘着粗气兴奋地告诉母亲,今年的鱼怪极了,好像江里有妖精驱赶它们,纷纷从冰缝里往外跳。江面上有许多女人和孩子捡鱼。木伦想想说:你爷爷讲过,有一年快开江时,鱼群沿着江水往下游,一群赶着—群,许多鱼被挤得受不住,找冰缝跳到浮冰上。那年江边的人家晒了许多负,连马吃负都吃腻了。你爷爷好吹牛,脑袋也有点被酒烧糊涂了,我以为他又编排没影的事哄我们。现在一想他说的是实话。雅鲁找出几根麻绳交给儿子,雅鲁继续说:从鱼腮穿过去,把鱼穿成一串就好装回来。儿子嫌穿鱼费功夫,又嫌母亲动作慢,自己找出桦皮桶便一溜烟儿跑没影了。雅鲁不放心孩子们,对木伦说:你去江边看看吧。木伦生气地说:嘿,你想啥是啥。木伦的意思他是男人,不应该出现在女人和孩子的场所。雅鲁找出两个挤奶桶,也止气地走出门,这样的男人她支使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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