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千只猫(中篇)

作者:何大草




  一
  
  小艾苦寻范懿,寻到十八条巷,时在午后一点。六月溽暑,嵯峨的大树撑起了太阳,把蝉的聒噪、发黑的浓荫,水一样铺满巷道与院坝。小艾看小灵通上的时间,从受命采访到找到这儿,已经过去了三天,或者三五天?
  她总是拙于时间和数字,以为记得烂熟的电话号码,一拨往往出错,如果对方正良宵好梦,必招来破口大骂。小艾挨骂多了,常自嘲我要是对数字敏感,早就学金融、财会、统计去了,我当什么记者呢?她家在长江边一座小山城,地处三峡,现属重庆,山势陡峭,长梯坎天梯一般,从江边颤巍巍升起来,插进小城的腹心里,日子风平浪静,全城没一个人会骑自行车。四年前秋天,她拖了一口红漆箱子来这座南方省城的师大念书,看见无穷无尽自行车在眼前乱晃,差点当街晕死。师大建于东郊一座山上,说是山,其实是平卧的浅冈,跟她老家不能比。省城地处大盆地、小平原,终年阴云密布,百姓少见多怪,她倒很能够理解。她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自忖并无文学天分,作文评语往往是“字迹清晰、明白通畅”,相当于没好话偏找好话。但她晓得中学语文老师需求量大,毕业谋一教职应该不成问题。临近毕业,她交了份《论废名》的论文,结束了一段尚未开始的恋爱,捏着一只小灵通,一头扎进了求职的大军里。逛了几回人才庙会,万头攒动,挥汗如雨,她留省城教书的愿望,如夜航船撞上夔门的滟滪滩,立刻粉碎了。她英语没过四级,也不能歌善舞,普通话远非标准,没一个学校肯要她。还有一个理由别人没有说,小艾肚里是清醒的:小个子,小眼睛,黑皮肤,一点不漂亮。室友们都有了着落,出于慷慨和好耍,硬拉了她去媒体的摊位前应聘。在《南方晨报》的牌子后,有个高挑瘦削的男人在翻小艾的自荐书。他速度飞快,刷刷几下就完了,然后很温和地问小艾,“你为什么热爱新闻工作呢?”小艾说:“其实我也不热爱,只是为了找工作。找了三五十家了,也没人肯要我。”那人“哦”了一声,说:“有意思。是三十家还是五十家?”小艾说:“记不清了,我数字上老犯糊涂。”那人又问:“如果当记者,你觉得自己优势在哪儿呢?”小艾说:“没优势。”那人说;“找一找,一个人总是有些优点的。”小艾说:“听话、勤快、吃得苦。”那人点点头:“很好嘛。那么你:写文章的优势呢?”小艾想了想,“字迹清晰、明白通畅。”那人哈哈笑起来,说:“现在都是用电脑,字迹清晰人人能做到。明白通畅嘛,倒是稀罕了……先来试用三个月,好不好?”那人是文娱新闻部的何主任,小艾就在他手下做了见习的记者。
  何主任是80年代初毕业的大学生,早过了勤奋笔耕的年龄,为人随和,述而不作,喜欢喝茶、聊天、嗑瓜子,说起鸡零狗碎的八卦来,也是如数家珍的,说完之后,却鼓励记者写点“有嚼头”的好东西,他说浮华如云,留下来的是金银铜铁、砖头瓦块,比如将军一去,大树犹在,皇帝腐朽,棺椁犹存。记者哄笑,说都是砖头瓦块,报纸非办死不可。何主任也笑,伸个懒腰,说:“那就算了吧。”小艾的口岸是美协、音协、剧协,都是冷码头,活动少,八卦也少,即使有,也没读者要关心。小艾愁眉苦脸,看着一月快完,只发了三五条干巴小消息,晓得自己注定是走人。她还住师大,和两个有志再度考研的女生合租两居旧房,房租五百元,她睡客厅沙发,支付五分之一。每晨六点起床,轻手轻脚穿衣,空腹喝水,入厕排便,洗漱完了,捏一盒蒙牛奶出校门,搭83路车摇晃进城,在万寿寺下来,岔人小街,弯弯拐拐,就汗淋淋地到了报社。报社楼房亦旧,是50年代红砖楼,但爬满了青翠壁虎,只露出几眼窗户,玻璃幽幽反光,小艾看来,是说不出阴郁和胆怯。
  就在这个时候,钻出一个范懿来。傍晚接近下班,何主任捧着茶杯踱到小艾的办公室,问她在美协听说过范懿吗?小艾想半天,木木地摇头,问范懿是什么人?何主任叹口气,说范懿是画家,工花鸟,尤擅画猫,十几年前他陪一位台湾记者采访过范懿,那记者也会画点小鱼小猫的,自称画坛票友或者三脚猫,见了范懿的画,扑通跪下来,说三脚猫从此是猫痴。他回去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版,力捧范懿是“中国的猫王”。这一来,范懿成功出口再转内销,很是红了一大把,上门求画的人络绎不绝,那时候文人羞于谈钱,范懿有求必应,总是一挥而就。等到书画进入市场,他不知已放了多少猫出去,画廊搜进卖出,赚了数不清的利润,而不惜重金买下“范猫”的顾客,还以为他是个死去的大师。其中原因,一半是范懿近年深居简出,一半是画商故意含糊其辞。字画流通的法则是,死人的东西最值钱。反过来讲,最值钱的画家也多半是死人。就连何主任的恩师吴教授也以为范懿是已故艺术家。昨天他和几个同学回母校贺师80大寿,师母谆谆叮嘱人到中年,要加倍爱惜身体,千万别学猫王范懿,盛年早逝。何主任一惊,说范懿应该还在,去年发过一条画家捐资助学的消息,点了十几个名字,其中有范懿。师母听了喜笑颜开,她最爱养猫,客厅墙上就挂了她抱着花猫的黑白照片,矜持而慈祥,粗看很像冰心或杨绛。何主任喝了酒,一冲动就夸口要替师母弄一幅“范猫”来,师母乐得像小女孩,拍了桌子又拍手,和他对饮了一大杯。今朝酒醒,何主任却躺在床上犯了傻,和范懿已经多年没交往,现在径直去求画,会不会唐突?眼下画不能白画,也不晓得该付多少钱?想来想去,何主任觉得先让小艾探一探最好。小艾人小,就算碰了软钉子,可以撒个娇了事。何况,范懿的确是有嚼头的人,如果画猫又有新动作,可以给他写个大点的东西。
  小艾听了,满口就答应。她觉得就算卷铺盖走人,替何主任做这点事,也是报了他一番知遇之恩。第二天上班,小艾径直去南方美协打听范懿的联系地址,他们一脸的苦笑,说也正在找他呢。国家组织一批画家去布鲁塞尔出席中国文化周,南方各省点了几个名,其中一个是范懿,可他没单位,地址也变了,电话是空号,又不用手机,更不沾网络,就像猫—样不晓得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小艾说:“他会不会死了呢?”
  他们齐“噢”了一声,用商量的口气说:“应该不会吧?”
  小艾也只有赔苦笑。她怏怏而回,心里想着那句老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范懿如果不是羽化了,我总应该见得到。美协门口有几家画廊和一间咖啡屋,小艾心一动,拣最大的画廊进去,细细转一圈,却没看到范懿的猫。女老板睡眼惺忪,趿着拖鞋仰在沙滩椅上吹风扇,剪指甲。小艾陪着小心,问她卖不卖范懿的猫?女老板听到范懿两个字,飞快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反问她是不是要买呢,价钱可是贵得很。小艾忙说自己哪里买得起,只是久慕了大名,想亲眼看一看。女老板听了,淡淡道:“有是有,但不挂在铺面上,街边灰多、贼娃子多。”小艾掏出自费印刷的名片,恭恭敬敬递过去,说不晓得在哪儿能采访到范懿?女老板把名片看半天,拿手机拨了个电话,叽里呱啦一阵,随后就对小艾说:“不晓得,哪个都不晓得。”小艾叹口气,说:“范懿是不是死了呢?”女老板再瞟她一眼,笑道:“你就当他死了吧。”
  小艾见了何主任,如实相告,最后加一句:“我真笨。”何主任背了手,愣愣望着窗外,白花花阳光下,十几个光膀子民工挥了钢钎铁锤,对着街面开膛破肚,“当、当”锤声,敲得人心紧。桌上一盆栀子花,开得正粉嫩,芬芳淡雅,若有忧伤。何主任忽然一笑,说;“自找麻烦。”小艾没明白,“什么?”何主任摇头,“我说的是另一回事情。范懿不在了,他老婆还在,老婆不在了,房子还在,房子垮了,地基还在,和尚跑了,庙还留着,你说对不对?”小艾说:“对是对,可范懿还是没处找。”何主任说:“范懿的老婆从前在针织厂做会计,这个厂早就消失了,听说她开了一家香水店,如果生意还顺手,经济新闻部的伍主任应该晓得她,他手下个个都是包打听。她有个奇怪的姓,很容易记住的,香水行大概没有第二人。”小艾忙问姓什么,何主任说:“有。”
  伍主任明晨回话,说香水行的确有过姓有的女老板,后来改行做时装,现在经营房地产,西延线、南延线都有大楼盘。何主任赞声“了不起”,小艾就按伍主任提供的手机号码拨过去。接听的却是一个男人,声音圆润、和蔼、年轻,而且很坚定,说:“喂,您好。”小艾一喜,脱口道:“是范懿老师吗?”那边说:“你打错了。”立刻挂了机。小艾闷了一小会儿,再拨,电话一通,那边说完“您好”,她赶紧接上:“您好,我是《南方晨报》,请找有总。”那边说“稍候”。随后是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沉着,问小艾有什么事情吗?小艾说完意图,那边沉默片刻,说范懿恐怕不会接受采访的。小艾说,何主任是范懿老友,伍主任也是慕名多年,与其说采访,不如说拜访,喝杯茶,叙叙旧。那边“哦”了一声,小艾听到她的指头在桌上轻轻地点,点了好多下,她报了一个地址,十八条巷29号,也许能见到。小艾忙问是十八条巷的哪一条?手机嘟嘟响,已经挂断了。
  小艾看看何主任,满脸无奈和无辜。何主任反倒点头,说她开始找到感觉了。小艾一喜,笑起来,小眼都没了。笑完了,忽然想起一事,问范懿什么模样呢?何主任嗯了一声,说:“不好说,见了就晓得,属于过目不忘吧。”
  十八条巷在市中心偏西,属清代的少城,一大片青砖瓦屋、深墙黑门,门里门外,隆起一棵棵大树来,有古槐、香樟、皂荚、泡桐、银杏、黄桷、榆柳、朴树……树冠如云,枝叶纷披,树根墙根,都糊满了发腻的青苔,阴天老是灰蒙蒙,偶尔云开翻出,阳光如雨,照得白是白、黑是黑,亮得呛眼睛。小艾从急吼吼大街岔进了少城,是说不出的阴凉和僻静,静入心窝,变成隐隐的发慌。问蹬三轮卖六月雪的老大爷,才晓得十八条巷其实就是一条巷,她正站在巷口呢。巷子像鸡肠子弯弯拐拐,拐进深处,阒寂无人,湿湿的墙头,垂下络络金银花、牵牛花、扁豆花。29号院门紧闭,小艾舒一口气,叩响铜环,叩了许久,听不到回应。再退一步看看,那门上拿石灰水舞了个粗暴的圈,圈里一个大字:“拆!”小艾暗暗叫苦,沮丧、疲惫、饥饿同时袭上来,脑子嗡然一响,身子赶紧靠到门板上。
  门嘎吱响着,竟然就开了。盛夏的午后,嘎吱的声音,让人心里荒疏和难过。
  院落深沉,外边一棵老楠,里面一架葡萄,葡萄正在成熟,果实累累,像坠满了春蚕。院坝杳无人迹,唯见树阴匝地,家家关门关窗,小艾一一望去,都是乱乱的空宅,蛛网破帘,灰尘满地。沿了墙根,夹竹桃开出红花、白花,还有芭蕉疯长,叶子肥得流油。有风吹过,所有树叶一齐发抖,虽在盛夏,却像秋声萧瑟。小艾搜遍旮旮旯旯,别说猫王,就连一根猫毛也没找到。她自忖若非走错地方,就是有总欺骗了自己。跨出院门,她不甘心又回头一望,却望见遥遥一扇门框的右首,挂了一束新鲜的菖蒲和艾。
  小艾心中怦然一动,快步赶了回去。那门油漆剥落,大而呆笨,又无窗户,难怪要被忽略。小艾把菖蒲和艾盈手一握,漾起青涩的香气。端午刚刚过去,城外一条江里还划了龙舟,这门上的菖蒲和艾似乎证明,故人曾经悄然归来。她敲了敲,叫了一声;“有人吗?”声音如水滴上宣纸,一下吸得无影无踪。她微微发怵,再试着推推,门重得就像是铁,手上不断使力,竟缓缓地开了。
  门内一股木头的味道。屋子辽阔、阴冷,玻璃瓦落下一柱光线,依稀照见端上、地上,都堆着原木和板子,中间刨出一块空地,横着一条大案,像巨大的书桌或是餐桌,扔着些纸笔、刨子、斧子、墨斗、曲尺,还有乱乱的一大堆刨花。桌边藤椅上,坐着一个人。
  他侧对小艾,头埋下去,下巴落在支起的手掌里。
  小艾以为自己会害怕,然而却没有。她问了一句,声音清晰:“请问,范懿老师住这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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