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俺的春秋

作者:何大草




  一
  
  俺在驿馆的西墙上,恭敬地挂上了关公夜读《春秋》的绣像。俺是一个走四方的男人,走到哪儿,俺都是带着关公,还有一部《春秋》。夜晚总是安静的,铁器时代的夜晚,安静得肠子都要长出了小虫子,安静得屋檐的水滴都被悬空拉住了。可夜晚还是静得就像一潭水。月亮掉在了水里,水里的月亮,就是诗人们的水中月。水中月,镜中花,你说,诗人们怎么偏偏就想到了镜中花!俺是什么都不想,俺只是竖起了耳朵在倾听,这太过安静的夜晚,是不是有他娘的什么事情要发生?
  当然,俺倾听的姿态就是读《春秋》。俺总是坐在关公的绣像下,坐在一把舒服的交椅上,也像模像样地读着《春秋》呢。烛影摇红,一根长长的红蜡烛,就这样照亮了两部香艳艳的《春秋》了,一部是关公的《春秋》,另一部是俺的《春秋》。那是多少年前了,俺踏雪去夫子庙送木炭,墙上就挂着关公夜读《春秋》的绣像呢。俺请教庙里的老塾师,《春秋》到底是个什么啊?老塾师拈着鼠须笑一笑,他说,你把耳朵凑过来,让你听得仔细了。俺就把耳朵凑过去,他娘的老塾师,他竟然小娘们似的扑哧一声笑,他说,《春秋》就是春秋啊,春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俺可以拧断他的脖子的,可俺只是把手拧出了一把汗。乡下人说,胳臂拧不过大腿,况且塾师不是大腿呢。塾师能够解读《春秋》,还知道人有五大敬畏,天地君亲师。最后一个,就是他娘的塾师自己啊。他说,金星北移,老皇帝要西行了。北斗偏南,新皇帝要出来了。我们哪一个敢不信?他就是把流水簿子一样的《春秋》、《论语》往你眼前乱晃,你能认出一个“不”字吗?你不能。不能就像俺一样,闭了自己的鸟嘴吧。
  村头老槐树下来过——位流浪卖艺的军汉,自称做过京城里御林军的健儿。他的腿脚的确矫健有力,可以—脚踢—脚深埋两尺的木桩。他打躬作揖,却又得意洋洋,说父老乡亲,多抬举抬举我这条吃饭的腿。乡下人没有钱,都纷纷把玉米棒子、窝窝头抛过去,一时间真是抛洒如雨,他居然都用脚一一接了了,垒成了—座小山。俺那时刚结束了横着揩鼻涕的岁数,端着一土巴碗的烫稀饭就挤了进去,要和他比试比试。军汉哈哈一笑,说,胳臂拧不过大腿。我单腿站立,你尽管使出两只胳臂,我要是动上—动,今天就算输了。
  俺也是一笑,俺说,—只已经够了。俺就一扬胳臂,连碗带稀饭全砸在了他的腿上。
  前御林军的健儿一声尖叫,滚他娘的,他真的就这么栽了。当然,他不仅栽了,而凡是废了。他抱着他的废腿,哭哭啼啼重上了黄尘滚滚的官道。天下大乱,到处都在打仗,满世界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人,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村里的婆婆大娘指责我心肠也忒歹毒,说好用胳臂,怎么用稀饭?我没有吭声,倒是塾师拈了鼠须说,两虎相斗,还讲什么妇人之仁!
  塾师的话,俺听得半懂不懂。那时候的俺,还不是今天的俺。
  
  二
  
  今天睡在驿馆里的俺,是被几声黄莺的啼叫吵醒的。在诗人看来,黄莺是—种抒情而伤感的小鸟,所以才会借了州人之口,娇嗔地唱出:“打起黄莺儿,奠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是的,因为这些诗人,黄莺总是让人们联想起娘们儿的棚思、怨怼,想起边塞的遥远、苦寒,当然,还会让人们想起诗人门己捻须吟哦的步态。噢,那该是山月光与竹帘、箫管与海棠装饰起来的浪漫吧。不过,俺真的是不喜欢。俺是走四方的男人,更是一名帝国的将军,官拜殿前都点检,正准缶统帅人军到北郎边境作战。现在,俺们驻扎在一个注定要扬名春秋的地方,等待着给养。早晨的阳光在驿馆的纸窗上移动,就像时间在逆向地流逝。
  俺只有33岁,比周瑜火烧赤壁时还要年轻呢,而事实上,俺已经从戎15年了。俺比谁都清楚,一场战争会让许多头颅滚落到灰尘里,这使诗人缠绵的声音显得多么的空洞啊。
  战争自俺出生的那—年就开始了,至今还没有平息。缘由是前朝一统天下的那个皇帝没了,也就是说,他们家的江山崩溃了,肥鹿从皇帝的龙椅下蹿出来,四方的豪杰、流氓、引车卖浆者流,都提了刀、棍子、铲子去追,要咬到—块肉。此所谓群雄逐鹿,仗就打起来了。
  俺本是涿州人,出生于洛阳,成长于关西。古人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俺18岁的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18岁那年的秋天,俺就在渭河边上投了军。
  秋天通常是金黄色的,就连渭河的水都黄得跟一块块铜似的。关西大地上麦子熟了,玉米熟丁,草黄马肥,争夺天下的人们正好厮杀。那一天,俺自然是伏在麦田里替财主收麦:产。俺从太阳出来一直干到太阳下去,太阳几乎要和大地一样的齐平了,大地上的一切东西忽然就变得格外的明亮,一棵树和一棵草都有了长长的尾巴。在水渠边溜达的骡子,看起来竟跟骆驼—样的庞大。没有风,到处都很安静。安静得就像有什么东西要隆重登场。
  先是麦穗窸窸窣窣地响起来了,接着就是擂鼓般的声音咚咚地敲。俺的脚心都能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颤抖。俺保持着躬腰挥镰的动作,看见远方有烟尘不断地升起来,太阳立刻就像长满了花白的胡须。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俺刚好来得及直起身子,一支沸腾的马队已经冲到了俺的跟前。为了避尘,骑士们的头盔都压得很低,还用帕子裹住了大半张脸。他们的马脖子下串着敌人的耳朵,马尾巴上栓着敌人的脑袋。马队在俺的右侧突然荡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哗啦啦冲向了渭河滩。从河滩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隔着帕子传过来,像风穿过密实实的雾,灌人俺的心小。“皇帝。”俺咕哝着,腿软了一软,就跪在了庄稼茬子上。村子里三天两头就要过队伍,有得胜之师,有败军之将,还有亦军亦匪的乌合之众。但这是第一次,俺发现圣明的皇帝来到了俺的身边。俺早就有当兵吃粮的愿望,即便是刀尖上讨生活,也比替财主种他娘的一辈子庄稼强。但是,夫子庙里的塾师告诉俺,如今乱臣贼子遍地都是,倘若自投虎口,那真是生不如死。良鸟择木而栖,英雄择主而事,你小子虽非良鸟也非英雄,但饭是吃得的,力气是有的,这杀人放火的年头,多半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既然你等得了十八年,也就等得了十八天,千万不可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啊。
  塾师的话是有道理的。有一回喝了酒,俺两拳打死过一头发情的母猪。村里的混混尊俺是“大爷”,妇人叫俺是“大哥”,吝啬的财主也要任俺顿顿吃饱饭。财主心疼俺,就像心疼一头犁田运柴的骡子,他舍不得俺走。他说,皇帝都守不住金銮殿,你还想往哪儿走?
  可是,现在就跟从天而降似的,皇帝来到了俺的面前,他就立在那一派沙尘里,接受着军队的拥戴。俺跳上骡子就朝河滩奔去。奔出半箭之地,俺忽然想起什么,拨转骡头,先去了一趟武帝庙。在匪来梳我、兵来篦我的战争时期,武帝庙是村里保存得最好的建筑,香火兴旺,来磕头的兵、匪络绎不绝。俺骑着骡子径直走到了关羽的塑像前,一把抓起了插在他身边的青龙刀。既然要投军打仗,就得先找到一件称手的家伙。
  当俺提刀赶回河滩的时候,军队已经不见了。河滩上留着杂乱的蹄印和马粪。俺在渭河滩上发了半天蒙,皇帝怎么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呢?、
  俺想不明白,只知道这田俺是他娘的不种了。俺就骑着骡子,满世界找皇帝去了。俺向东而行,走过了被焚毁的村庄、坍塌的城池,举目望去,到处是荒芜的田原,野狗和饥民都在仓皇中漂泊。有一天晚上,俺在星光下穿越荒凉的函谷关时,草丛中突然伸出几根竹竿猛击俺的骡腿,俺栽了下来,被一伙人揪上了山。山寨的火把把夜色照得更加黑暗,在黑暗中有几百个人在呼吸。当中一把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个凶神恶煞的虬髯大汉,但他却用和蔼的嗓音询问俺:
  “这兵荒马乱的,独行的朋友,你在寻找什么呢?”
  俺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皇帝!”
  虬髯大汉拍着扶手大笑,他说:“朕就是皇帝。”
   
  三
  
  俺成了皇帝的一个亲兵。他颁布命令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在山寨的小道上巡行的时候,俺都提着青龙刀跟在他的身后。他身上的黄袍和俺手里的大刀,成了他身份最重要的证明。有一天午餐,皇帝忽然指着一个头目,指责他下山抢回一百两银子,却私藏了三十两。头目正待分辩,皇帝一拍桌子,喝声“砍了!”俺跨出去,一刀斜劈,把他的头连脖子带半个肩膀都砍了下来,他喉管那儿还堵着刚咽下的菜团子呢。皇帝把那三十两银子都赐给了俺。
  这个皇帝,不是俺当初要找的那个皇帝。但俺明白了一个道理,从一统天下的皇帝没了之后,天下就有了很多的皇帝。俺为皇帝们中的一个皇帝服务,他赐给俺衣食、银子和“忠勇小将”的称号,还以一匹乌驳马替换了俺的骡子。他风调雨顺,俺丰衣足食,君臣都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最快活的生活了。然而,事情突然发生了转折,皇帝和另一个头目因为女人而埋下了仇恨。女人是头目抢上山的,他要她作老婆,皇帝则夺了她来作贵妃。在皇帝、贵妃云雨酣畅、游龙戏凤的时候,俺执刀守卫在门口。但是,反叛却在黑夜里发生了。火焰突然包围了用茅草搭建的宫殿;燃烧的飞箭、滚木和石头,雨点般地落进了皇帝的寝宫。俺几次要冲进去营救皇帝,但火焰的气浪都把俺赶了回来。俺心焦如焚,连头发和眉毛都烧焦了,还是一筹莫展。皇帝和贵妃最后被烧成了木炭,就像两根纠缠在一起的青蛇。
  随着宫殿的被毁,山寨也被烧个精光,反叛者自己也没有捞到任何好处。这里已经呆不下去,大伙就猢狲般地散去了。俺垂头丧气,检讨自己是否应该在关键时候为皇帝殉职?也许,当时俺应该冒险进入寝宫吧,即便是死了,也是死得光荣的吧。现在皇帝没了,俺何去何从,实在是百般踌躇。
  就在此刻,俺忽然发现身后已经聚集了百八十人,他们也是无计町施,要推俺做主,带着大家去闯世界。一时间,俺豪气陡生,挥一挥刀,说,走吧。
  他们问,小将军,我们上哪儿呢?
  俺说,找皇帝。
  再东去七八天,就是中原的腹心了。在靠近汴水的附近,俺们义找到了一位新的皇帝。这位皇帝拥有的不是—座山,而是一座城池,以及三千多个士兵。他本人是的朝的一名秀才,因为名字犯了前朝太祖皇帝的讳,所以科场连连蹭蹬,悲愤之下,索性揭竿而起,自己做了皇帝。但他的面相看起来仍像是秀才,而不是皇帝。当然,迄今为止,俺也只见过两位皇帝。说他不像皇帝,是说他不像从前那位山上的皇帝。他极其的苍白和瘦削,寡言寡浯,沉思的时候便长久地抚摸着一小撮山羊胡须,就像诗,人在苦苦琢磨着是应该推门还是敲门。他的眼仁是淡灰色的,里边转动着永远的迷惑和不安。因为俺是率众投奔,皇帝就割俺做了“义威偏将”,统领御林军的左后翼,其实也就是随俺而来的那些旧部。而所谓左后翼,即指在左翼和后翼之外的一支多余的部队。
  战争三天两头都在爆发,不是我们出击敌人,就是敌人前来攻打我们。有一回,丞相献计,在城内布下埋伏,让义威偏将率众诈降,开城揖敌,然后瓮中捉鞍,围而歼之。皇帝说了声“准奏”,就从长长的袖子里抖出手来,在笔筒中抽了一根筷子,扔在俺的面前。
  丞相是朝廷的国舅爷,随皇帝起事前做过赌馆的账房,而俺脚跟前的筷子就是皇帝的令箭,这两样东西的使用,说明皇帝对人力和经费是如何的节俭。俺无可选择,当然依计而行。在某一个有风的下午,俺放下吊桥,骑马提刀立在桥头等待敌人的到来。此前,俺已经捎信过去,称丞相率主力南征,城中空虚,俺愿如此如此,只希望事成之后能够沦功行赏云云。在寒冷的风中,敌人如约而来。风吹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吹得护城河的水哗啦啦地响,吹得—团团黑云都往我们这边飘。俺慢慢看清了,那些已经飘到跟前的黑云其实就是敌人的军阵。他们数量之多,远远超过了我们的估计,即便我们以倾城之力对抗,也无异于螳臂当车。后来俺才知道,在“敌人”这个辽阔而模糊的旗帜下,北方最有实力的几个皇帝结成了同盟,立暂协同作战,荡平天的敌人之后,再以捻阄的方式轮坐江山。
  俺退回城内,大叫“关门!”但是敌人剑矢如雨,已经将吊桥的拉绳射断了。俺来不及多想,拨转马头,直奔皇宫。城内关门闭户,伏兵大气不出,到处弥漫着死寂的气息,只听得到俺的马蹄敲打石板的“得儿、得儿”声。皇宫是从前的县衙,虽经扩建,再大也是有限的。守门的黄巾力士见俺提了刀气喘吁吁地冲来,待要喝止,俺双腿一夹马肚,已经跃了进去,,片刻之间,俺转遍了皇宫,在御花园找到了正在静候佳音的皇帝和丞相。俺用凄切的声音喊道,大势不好,敌人即刻就要破城,陛下,让俺护驾逃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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