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一锨砍死你

作者:曹多勇




  每年闲冬天,大河湾村人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垒庄台。垒新庄台,盖新房屋,娶新媳妇,然后睡觉生孩子,过日子。因而干这种活,当年新娶的媳妇都得参加。垒庄台是一件体力活,要新媳妇去干什么呢?麦子的男人大豆说,新媳妇去拉车,使劲不使劲是幌子,调一窝老光棍、小光棍的口味才是真。大豆怕麦子听不懂,又具体跟麦子解释说,你想想呀,一个新崭崭的小媳妇在前面拉车,光棍汉在后面推车。新媳妇的两个圆溜溜的屁股蛋冲着光棍汉的眼睛摇呀晃呀扭呀的,还有光棍汉不抢着推车、不往死里出力的道理吗?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大豆的这番话说得麦子脸上“刷拉”布满一层羞红色。
  麦子是个新过门的媳妇,嫁给大豆还不足一个月。两个原本不相干的男人、女人合在一起,几个黑夜一过,往常不敢做的事做了,往常不敢说的话说了,这就成了夫妻。不过新夫妻与老夫妻还是有所不同的。在大豆看来,最大的不同之处还是在于:有些事夜晚里能做,白天里不能做;有些话夜晚里能说,白天里不能说。白天里,大豆避开第三者的眼睛,有些不出格的事、不出格的话,还是想做一做、说一说。比如说,大豆这天就跟麦子说了垒庄台的事。麦子红着脸说,没想你们大河湾还有这么样的规矩,到时候谁想去谁去,反正我不去。大豆大公无私地说,光棍们看看你怕什么,还能少下你的一块肉来?
  说归说,做归做,真到这一天,麦子还得去。这规矩是形成多年的风俗,像一根结结实实的绳子,见新媳妇就得把你捆绑住,谁想挣脱它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村人的闲冬天原本就该是一个“闲”字,忙活大半年的心猛然松弛下来,胳膊腿再运动起来就一副迟迟缓缓的样子了。天黑下早早地睡,天亮后还懒得起。好容易太阳蹿长多高起床了,还哈气连天一个接着一个圆圆地往外打。闲冬天的村人是慵懒的,萎靡的,变得一个个都不像指靠种地吃饭的庄稼人。其实,这么一种生活状态也是庄稼人的一份福分。民谣曰:“忙天,四爪朝地;闲天,四爪朝天。庄稼人不愁吃,不愁穿,给个神仙也不换。”
  闲冬天,一路闲下来。闲个三天五日的,又闲个十天八天的,村人便开始浑身酸痛,往不舒服、不自在的方向发展了。村人自己骂自己,生就的一副累命,生就的一副贱骨头。也就这种时候,村人想着该要忙一忙垒庄台了。
  村人跟村人商议,说明天垒庄台吧?
  村人回答村人,说明天垒庄台!
  有了这么一句话,死气沉沉的大河湾一下鲜缓过来了。隔天,天还没亮透彻,天空里的星星寒冷地眨着一个个不晓事理的眼睛。寒风呼啸一夜疲惫了,这会儿趴在不知什么地方小声地呜咽着。丁丁当当的,村人早早起来烧饭,脚步声“咚、咚、咚”地坚定有力,抑或连狗的吠叫声都更加响亮。麦子更是手脚麻利,早烧,早吃,早刷,早了。待一切家务忙个清楚彻底,麦子跟大豆说,走吧,垒庄台去。麦子这么一催促,大豆反倒坐在饭桌前不动弹了。麦子说,走呀?村人集体干活我是知道的,只能越早,不能赶晚。大豆说,你知道赶早还不赶快换衣服?麦子愣住神,低头瞧瞧穿戴整整齐齐的自己,问大豆,换什么衣服?大豆说,换你腊月过门做新娘穿的那一套鲜亮衣服。麦子听明白话,“扑哧”笑出声,说你搞错了没有?是去干活,又不是去赶集逛店,穿那么漂亮干什么?大豆不笑,说这比赶集逛店还重要,你想想今天大河湾的新媳妇都去,是相人呢。麦子又“格、格、格”地笑佝下腰,说这大河湾还真日怪呢,垒庄台不比干活,却比长相?
  大河湾村的人家紧依淮河,住家住在一溜庄台上,人口一年年增加,庄台也得一年年垒筑。取土的地方在庄台的南而,紧挨淮河岸边。一片平整的地方取走土,洼下去,我们这儿的人家叫它坝塘子。坝塘子敝着口,寒风瞅准时机,空空旷旷地吹过来,也想看哪家的新媳妇先来后来,哪家的新媳妇长相丑,哪家的新媳妇长相俊。最先走下庄台的肯定是一窝光棍汉,他们三三两两拉车扛锨来到取土的地方,一双双眼睛就热热辣辣迎着庄台忙乎起来。此刻,光棍们的眼里也生起一股股风,比寒风还阴厉、还寒冷。麦子换衣服一肉蹭一耽搁,再随大豆走过来就晚下了,算是排在最后一个亮相的新媳妇。“哗啦”一声,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麦子的身上。麦子感到这么多的眼光一齐盯过来是有重的,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这些人的眼光里,光棍眼光的分量显得最重,新媳妇的眼光也不轻。新媳妇之间,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也相互打量着,相互比较着。谁丑谁俊,谁胖谁瘦,她们各自心里也有一杆秤。这些人的眼光像是一群目的不明的鸽子,盘旋久了,打量够了,最后收敛起翅膀,“呼啦啦”落在麦子的脸上,身上,胸上,屁股上。无疑,麦子是今年新一荐媳妇里最漂亮的女人。麦子羞涩脸,佝塌腰。大豆却把一副腰身挺得笔溜直,像是一窝男人里最像男人的一个人。
  一窝光棍汉的兴致被一窝新媳妻妇撩拨起来了。他们不安不宁,浑身躁热,纷纷摸车想找自己中意的新媳妇合伙拉一辆车。大豆一旁里小声交代麦子说,跟谁都能一块拉车,就是不能跟哑巴。麦子顺着大豆的手指,瞧见有个男人独自蹲在远远的角落里。整个人松松散散的像是一堆随地丢弃的烂柴禾。无疑,这个人就是哑巴。哑巴抬眼往这边看麦子,眼睛猛然闪开一道亮光,随即慢慢熄灭下。哑巴也就这么看了麦子一眼,后来一直没抬头。显然,哑巴是个被生活挤压在最底层的弱男人,甚至连多看一眼女人的勇气都失去了。麦子的心里“咯噔”一响,两眼一潮,差点流出眼泪来。
  许多光棍都把眼光盯着麦子不愿放松,就是不敢把车子往麦子面前推。他们不是怕麦子不答应,而是怕三根不相让。三根资历最老,是一窝光棍汉的霸主。每年最漂亮的新媳妇都得先与他一起合伙拉车。三根看上的新媳妇,别人再看上也没用。三根果真在众目里站起身,硬头硬脑直直地朝麦子走过来,很响亮地跟大豆说,让侄媳妇跟叔一起拉车!麦子不吭声,一副羞涩的神态像是跟大豆头一回见面相亲。大豆笑着劝麦子说,就依他吧,论辈分我们还喊他表叔呢。
  三根是个中年汉子,长就一副横鼻竖眼的样子。麦子眼里的三根,天生就是一个仇恨女人的男人,对待女人只有恨,没有爱;只有拳脚相加,没有体贴安慰。麦子一边猜测着三根,一边跟着三根的推车往前走。不偏不倚,三根推车“叽叽扭扭”直直朝哑巴靠过去。哑巴没有新媳妇愿意与他合伙拉车,也只有挖土上车的份儿。三根的眼光始终没离开过麦子,干硬硬的像是两条风干的鱼挂在麦子身上的某个地方,想脱离也脱离不开似的。麦子走近哑巴,心想哑巴该会抬头看她几眼的。可哑巴始终佝着头,狠命地舞动铁锨,往车筐里上土。挖土,端锨,倾倒。再挖土,再端锨,再倾倒。哑巴反复地、无数次地重复这三个简单的、机械的动作。麦子看着哑巴这样子干活,心里的一份酸楚味更浓了。
  车是那种老式的独轮车,前后只能摞两筐土。推车人两手扶把,一条襻带套在脖颈上。车框上另外还拴系一条绳,拉车人肩背这条绳索在前面拉。哑巴装满车,三根耀武扬威地大喊一声,走哩!三根后面推车发力,麦子前面拉车发力,独轮车“吱呀呀”就沉重地转动了。麦子前面拉车,三根后面推车,两者相距不足一丈远。车子出坝塘子,上一条大路,三根就更加放肆地把一双眼睛钉子似的钉在麦子的身上了。麦子不用回头也能猜着三根的眼神似钩,似爪,扯着自己身上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块肉。
  三根先后更换过三房老婆,三个女人都被他的一副横拳砸跑了,现在又重新沦为光棍。因而三根有足够的经验去欣赏一个女人的魅力之处。麦子拉车走平地,身直步稳,姿态安闲;麦子拉车走上坡,佝腰塌背,神态紧张;麦子拉车走下坡,身倾步疾,情态万千。麦子拉车行走不同的地段,映印在三根眼里的韵味也不同。相比较,观赏女人还是从背后,女人情态自然,韵味丰富,观者也从容,不惊不乍。三根想如若每天都能跟麦子这样的新媳妇拉车,就累死了也心甘。
  这么多村人取土一个坝塘,车行一个道上。麦子抬眼瞧瞧其他女人,也都红脸怯步,一心一身的不自在。麦子两眼一潮,竟流下两行委屈的眼泪。
  几趟车一拉,三根觉得光使眼看有点不过瘾了。人稀处,三根言语放肆起来,说麦子你屁股扭欢实一点,喜喜我的眼。
  麦子说,你是我的长辈,还叫你叔呢。
  三根说,叔是长辈,也是男人,没女人夜里睡觉睡不踏实。
  麦子说,男人也是人,不是畜牲。
  没想表面柔弱的麦子长了一张刀子嘴。三根陡涨精神,像是找到对手似的浪笑几声,说麦子,你敢顶撞叔?你问别人,叔什么样的女人没经历过,还能怕了你。
  麦子放下肩头的绳子,翻开脸,说这车我没法拉了。
  三根也扔下车,说不愿跟我拉,你找哑巴去!
  三根的一双眼像是瞧够麦子,从麦子身上掉下来。三根茫然一副眼神瞧瞧四周的村人,突然提高嗓子喊:麦子要跟哑巴拉车哩!
  干活的男人、女人停下干活,“哈、哈、哈”地大声笑起来。他们知道三根的一张臊嘴,麦子受不了。
  三根逼麦子说,你去找哑巴呀?哑巴的嘴不臊,说不出一句难听的话。
  麦子说,跟哑巴拉车就跟哑巴拉车。
  三根脸上的肉笑僵了,仍激将麦子说,你光嘴说说,去呀?
  麦子折转头,真的朝哑巴走过去。
  村人兴奋起来,“嗷、嗷、嗷”地闹出一片喊叫声。
  哑巴光哑不聋,村人的话还有村人的喊叫声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哑巴见麦子向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啊、啊、啊”地冲麦子直摇手。麦子说,我愿意跟你拉一趟车。哑巴干干瘦瘦,神情猥琐,不上锨就一直窝蹲坝塘子的拐角处避风。麦子说,你站起来就跟我拉一趟车,赶明兴许能娶一房漂漂亮亮的新媳妇呢。哑巴不动,一双大手紧紧地捂着脸,两肩一抖一抖地泣出声。四周的村人凝固一般盯瞧着麦子、哑巴两个人。三根脸上变换出难堪的颜色,说这个女人还真倔起来了呢,我去喊大豆,看大豆不好好整治你一顿。
  大豆在远远的庄台上夯庄台,庄台基础夯实,上面才能铺虚土。三根独自一人斜斜地往庄台上跑。三根一边跑一边喊,大豆,你还管不管老婆!大豆,你老婆要跟哑岜拉车了!
  麦子不管三根的喊叫,伸手拉起哑巴,自己先把绳索搭在肩头,说哑巴,你推吧。
  哑巴双手放开脸,抬衣袖擦干眼泪,扶起车把。麦子说,走吧。哑巴手推车“叽叽扭扭”转起来。
  麦子跟哑巴一块拉车,哑巴羞答答地像个女人,头低着,两眼落地上,连个眼角都不敢看麦子。相反的,麦子倒像个男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麦子对哑巴说,你想看我一眼你就看吧。哑巴希希望望地举起眼,很见一分吃力。麦子问哑巴,赶明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哑巴不能说话,不能做任何表示。麦子又问,找个像我这样的怎么样?哑巴重重地点一下头,算是回答。麦子有意脚步迈得稀,迈得大,一副屁股夸张地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哑巴的目光慢慢温柔起来,热热辣辣的像是一把长毛刷,从头到脚抚摩着麦子。哑巴目光的所经处,麦子都有一股痒痒酥酥的感觉。哑巴不会言语,世上所有动听的言语都融化进抚摩麦子的眼神里。
  麦子只与哑巴合拉了一趟车。车上庄台,麦子罢下手,对哑巴说,我得回家了。哑巴“啊、啊、啊”地打着手势,做出一番大豆要打她的手势。麦子说,我不怕。
  大豆没用三根喊上庄台,自己站庄台上,居高临下,早把这些看个一清二楚的。大豆扔下手里的活,不声不响,一溜烟撵麦子回家里,“哐当”一声拴死门,嘈嘈杂杂的世间突然变得寂静一片。
  大豆脸色发白地问,我跟你说过不许跟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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