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上坟

作者:盛可以




  农历十二月二十四,小年。上坟烧香放鞭炮,拜祭已故亲人,村里俗称“送亮”。冬雨稀疏,若有若无,黄昏使村庄的颜色被烟熏过似的,昏暗不明。
  一小绺乱发贴紧面颊,发梢落在唇边,眉睫染了雨雾,手中紧握红烛和鞭炮,一团玫瑰色彩在黄昏里跳动,少女吕玉正穿过橘园,往祖母的坟地走去。
  老黑狗皮毛黑得侵人,仿佛水里石头上的绿毛滑溜。黑狗走在吕玉前头,满脸哲学,尾巴低垂,偶尔回头看一眼吕玉,眼腈翻动问,白光闪现。这条快成精的老黑狗,与十五岁的吕玉一样大。
  吕玉的祖母死得早,爷爷记不得她的坟址,爷爷的下一代,更是摸不着边。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橘园那个坟,就成了祖母的。总之,每年往这坟头“送亮”的习惯延续下来,久而久之,每一个人都认定,坟里躺着的,就是吕玉的祖母。
  坟,已无坟样,只是一堆荒土。坟头荒草凌乱披盖,枯枝错乱横陈。旧年的蜡烛梗,破碎布块、老鼠尸体、疏菜的枯藤、塑料袋散遍其中;又因年久失修,裸露黄土,东塌一块,西裂一片,褐色棺材腐木,探出坟面半尺多长,露出一个碗大的黑洞,黑咕隆咚,神秘异常。
  吕玉怕这个黑洞,那黑洞的神秘,总诱惑她去看几眼。
  站在坟顶,透过匝密的橘树尖,吕玉能看到自家青瓦屋檐,向北的小术格子窗户,那是她的房间。
  天又暗了一格。
  “送亮”的鞭炮声开了锅。
  吕玉把蜡烛插进泥土,“嚓”地划亮火柴。蜡烛燃了,烛光照亮一张清秀脸庞。
  北风起,细雨扑向吕玉的脸,冰凉。吕玉跪着胡乱磕了三个头,拆开千响鞭炮,就着蜡烛把鞭炮点了,鞭炮迅速炸响,吕玉慌乱一甩,鞭炮进了黑洞,响声嗡嗡压抑,黑洞里立刻冒出一股青烟,仿佛随时会幻化出某种魔形。
  约15秒光景,烟散尽。蜡烛正亮。吕玉拍拍双膝,扫一眼黑洞,走下坟堆。
  吕玉走出五米远,只觉有股强风从背后一推,并听见一声重叹。吕玉稳住脚步,回头一望,只见坟头蜡烛已灭,雨雾朦胧,坟的形状,似蜷卧的狗。
  天,又暗了一格。
  吕玉打了个冷战,一股冷气从脚后跟蹿到脊梁骨,传至指尖,连牙齿也酸了。
  吕玉的初恋,由七天激烈的心跳、片刻毫不知情的吻组成。
  那年吕玉才十三岁。
  正月初二,邻居徐大爷去世,其远方的儿子携家眷归来奔丧。
  吕玉的初恋徐鹏,死者的孙子,他披麻带孝的装扮让吕玉着迷。
  徐家显赫,丧事办得极为隆重,请了十个法师,做足七天七夜的“道场”,还有京剧团和湖南花鼓戏剧团的大班人马,咿咿呀呀地唱了多出大戏。
  丧事变成了盛大节日。方圆几十里之乡人,都趋之若鹜。做小生意手忙脚乱,孩子们调皮捣蛋,年轻男女们,则寻找花前月下的美妙。正月里正是闲季,所以夜以继日,摩肩接踵,玩耍的玩耍,看戏的看戏,唱道场的唱道场,那哭丧的,哭一阵停一阵,也如表演般,登台谢幕,反反复复。场面如数条小溪各自奔流,终又百川纳海,汇成热火朝天的景象。
  如此盛况,吕玉生来第一次见得。
  徐鹏披麻带孝,白色孝布在头顶绕一圈,到脑后散开,从背后一直垂到脚跟。他原本书生味十足,带孝使他复添几分英武剑气。吕玉当时正对《佐罗》入迷,看见徐鹏,便觉体内有东西醒了,它们撞击着她,变成暖流,和着血液,向身体的四面八方覆盖。
  吕玉懵懵懂懂,恍恍惚惚,悄悄把徐鹏的身影装在视线里,如看鱼游水中,鸟飞天空,花开风里,十分美妙。
  下半夜。只有冥乐不停。
  窗外有风。
  木格子窗有塑料挡风。风一吹一吸,塑料一鼓一瘪,啪啪有声。偶尔有东西落在地上,发出难以辨认的声响,大约是树上残留的苦枣,或者断枝。夜鸟在枯枝间扇动翅膀,发出一声怪叫。
  关了昏黄的台灯,夜色残存。
  黑暗中,吕玉枕着手臂,毫无睡意,眼望那一小窗微亮,在心里画写徐鹏的模样。
  吕玉眨眼间,似乎看见窗外有影子闪过。
  徐鹏在脑海里英姿勃勃,吕玉睡不宁,想见他,便穿上衣服,去了。
  晒谷坪里,法师似睡非睡,口齿不清地哼唱。几支昏烛在堂屋里摇曳,花圈、棺材、灵牌、遗像,隐约如魅影,如在水中。
  吕玉似乎被唬住了,立着不动,表情呆滞,仿佛魂魄不在。
  堂屋的昏昧色彩凝成一个人,人从昏昧里分裂出来,变成影子,影子一闪一飘,尾巴拖得很长,如幽灵紧随。
  “进屋吧,外面太冷。”徐鹏好听的口音。
  “啊,你没睡呀?”吕玉打出一个喷嚏,人又灵泛了。
  “今晚,我为爷爷守灵。”徐鹏微笑。
  吕玉随他进堂屋。徐鹏没有穿孝服。背影挺拔。
  阴暗的霉味、新布的蜡染味、河面的腥风、灵牌前燃烧的香及蜡烛,构成屋子里弥漫的死亡气味。棺材没有合盖,长命灯照着死者的苍白遗容,纵横沟壑。
  死人的眼睛忽地打开。吕玉被自己的幻觉所吓,倒退几步。
  “别害怕。”徐鹏笑,有长形酒窝。
  “不怕。我和你一起守灵吧。”吕玉说。
  徐鹏笑了。吕玉见他眼睛里凝聚了一盏烛光,在昏黄灯光中,那亮色竟与黑狗眼里的白点相似。吕玉打了一个冷战。
  两人靠着大花圈坐着,衣衫与花花绿绿的皱纸磨出婆娑声响。花圈上贴了许多白纸黑字的挽联。吕玉看着眼前的灵柩、烛光、大黑棺材,听做“道场”的调子如香烟缭绕,只觉得一切渐渐远离,模糊,她与徐鹏随着黑夜沉去,她歪了头,睡了。
  突然,吕玉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急剧地下坠,飘浮,被一声沉重的叹息追赶,茫茫黑暗中,人影全无。她极度恐惧,奋力奔跑……终于靠在温软的草垛上。有毛茸茸的东西往脸上凑,好像是老黑狗,很温暖。草垛里传来一声叹息,再看,却是祖母的坟头,碗大的黑洞,变幻成无边黑暗。
  吕玉猛地醒了。发现自己紧贴着徐鹏的脸。她明白他吻了她,混合着恐惧的甜蜜羞涩使她芳心狂跳。
  不远的天空绽开烟花,降落彩色的流星雨。
  徐鹏葬于吕玉的心土,音信全无。
  事隔两年,吕玉还不能忘记。
  吕玉家居地很是偏僻,占地面积广,仅后园橘林便有四五亩。橘树长了多年了,枝繁叶茂,幽静,也有点阴冷。吕玉十岁时,父亲病逝,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橘园辟出一块空地,用来种菜。她几乎是橘园里唯一的活物。
  有人说,吕玉家阴气太重。房子隐藏于橘林之中,橘树高过窗户,室内光线不太明朗。尤其是吕玉向北的房间,依赖那一扇木格子窗户采光,一年四季无阳光,房间潮湿阴冷,墙壁色彩晦暗。里面陈设简单,床、桌、柜,都是清朝的新娘祖母留下来的,呈暗红色,整个色调阴郁,偶尔来几个同学,房间里才有些明媚。吕玉去十里外的县城上中学后,这房间便长期无人涉足,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阴森。
  小年前夜。
  这个寒假,吕玉变了模样。身高增至一米六五,身段苗条柔韧,出落得标致异常。其次是变得寡言少语,逢人多以笑作答,忽然问载了许多愁似的,长时间躲在房子里不出门。吕玉这个人,沾了房间的阴气,散发一种叫人说不出来的阴郁。
  有人说她“眉毛低,阴气重,走路看得见鬼。”
  学校宿舍太闹,吕玉分外珍惜这拧得出水来的安静。
  又有人说晚间照镜子,吹口哨,亮孤灯会招鬼,吕玉不信邪说,每晚看书至深夜。
  南方的冬天,棉被又冷又硬又潮。吕玉将棉被放火箱烤热了,拿回床上,脱衣睡觉。睡觉前,从枕头下摸出小镜子,看自己躺着的模样。从额头、眉毛、眼睛、鼻尖、嘴唇、耳朵,每一处都看仔细,看意足了,才懒懒地伸出手臂,关了台灯。
  被子上而有东西压过来,山脚底渐渐往上,吕玉清楚地感觉那个东西的重量,她想把腿抽出来,动不得。那东西从大腿碾到腹部,逼至胸腔时,吕玉已觉有些窒息。她奋力挣扎,似在做梦。她无法动弹,所压之处知觉全尤。她恐惧地呼喊隔壁的母亲,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手触到毛茸茸的东西。她拼命地搏斗,歇斯底里地狂喊,好比溺水之人,在水底与紧缠双腿的野革撕扯,绝望地求生。她只想开灯,意念中,手一墒又一遍地去扯开关,始终是在黑暗中。
  不知折腾了多久,灿“‘啪”地亮了!吕玉惊魂未定,坐起来,满头大汗。
  她甚至不知道,灯是不是自已开的。
  这个寒假回来,吕玉总遇到这样的情况。
  吕玉不敢睡,又不愿惊动母亲,亮着灯看书,直剑天亮才开始迷糊。
  白天有如劫难后的虚假太平。冬天总是阴沉沉的,全村都被淡墨浸染了,透着昏暗压抑的亮光。吕玉身着黑色风衣,在橘园穿梭,她走过每一棵橘树,走遍橘园的每个角落。
  橘园尽头是长堤。堤脚枯柳成行,拨头散发。目光沿坡而上,到了提面。再翻过长堤,便是一条河,绵延了多少年的一条兰溪河,如练带柔韧飞旋。
  堤上三两行人来往,阒寂无声。
  有个影子如鸟,落在吕玉的视线内,让时光一下子倒退到两年前。
  徐鹏正朝吕玉挥手。吕玉欣喜万分。她抄近路,知道祖母的坟墓后面,有一条野径,跨过干涸的沟壑,便可爬上堤坡,整个时间不超过两分钟。
  吕玉经过坟头,眼光扫见黑洞比先前更大,有脱落的新土滚到了坟脚。吕玉似乎又听到一声重叹,心里发毛。紧接着,坟的另一边倏地窜出一团黑色东西,吕玉吓得腿脚打软。
  老黑狗一身泥土,白眼一翻,消失在橘园里。
  吕玉与徐鹏下了堤。
  河床平坦,河水泛着冷绿。透过清澈水波,可以看见河底的碎石、小个的蚌、捣衣女遗落的袜子、拖鞋,都爬满了绿苔。一些生活的细小情节,沉淀在水里,又浮现在眼里。
  漫步河滩,河风不大,只是轻轻撩动风衣一角,添些动感。
  “你长高了,当然,更好看了。”徐鹏取下羊绒灰格子围巾,给吕玉围上。
  “你读大三了吧。什么时候来的呢?”吕玉感觉围巾的温度与徐鹏的气息。
  “上午。在堤上逛了几回了,总算看到了你。你怎么从橘园坟墓那边钻出来?”长形酒窝出现在徐鹏的脸上。
  “那条路近。差点没认出来是你。”吕玉狡黠地笑。
  “靠北那个小窗户,是你的房间吗?”
  吕玉“嗯”了一声。徐鹏不吱声了。
  “想什么呢?”
  “想晚上在你窗前歌唱,像个浪漫的诗人。”
  “千万不要。我妈会以为是鬼。”
  “记得守灵夜吗?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梦到我爷爷叫我娶你。”
  “骗人。”
  “真的!骗你我是你家大黑狗!”
  “回去吧!我要给我祖母‘送亮’去了。”
  母亲已经睡了。
  风飕飕地,像只土拨鼠在橘园里穿梭。屋内木炭火烧得正旺。吕玉又翻阅《聊斋志异》,细品慢嚼,看妖狐鬼怪,联想到自己晚上的噩梦,又觉得寒意四起。
  窗户似乎有异样的声响,仔细听,什么也没有,一时竟不知置身书里书外。
  吕玉摇摇头,说道:“冬夜读聊斋,处处是鬼声啊。”
  窗户又发出声响。吕玉听清了,是被手指弹击的声音,紧接着有人低声喊道:
  “吕玉,吕玉,是我,徐鹏。”
  “啊!”吕玉开了门。
  徐鹏夹着一股冷风卷进屋子里。
  “你……我……我们……这……”吕玉紧张兴奋。
  屋外的风呜咽了。
  “我没敢肯定这是你的房间,侦察了五分钟左右。我……吕玉……”
  吕玉紧张地“嘘”了一声,把他扯到火炉边坐下,心中慌乱。
  只闻呼吸吞吐。徐鹏把手指关节压得劈啪作响。
  “今晚,我想与你就这样,像两年前为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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