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繁霜

作者:舒飞廉




  月亮又圆又小,高高地挂在天上,寒风吹得满村光秃秃的杂树沙沙作响。他由镇上的火车站下车,拎着小小的一捆行李走了七八里地,到村口,已经是午夜。福堂家的黄狗由漆黑的前廊里跳出来叫了两声,到底还是认出了他,也就不好意思地闭上嘴,又钻进它温暖的狗窝。说不定它又下了一窝崽,此刻五六只刚长出毛毛的小狗,像豌豆荚中的豆粒一样,正摆在它的家里等着它去照看呢。又干又冷的冬天,谁也没有熬夜看电视打牌的兴头,大伙自然是睡得早了。穿过村巷,他竟是没有看见一盏亮着的灯。
  他的妻子叫秀枝,他们四岁的儿子叫宝伟。他们一定也都睡了,这么冷的天,就是应该在被窝里一个接着一个地做梦。一会儿他敲着门,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裳打开门,一定会惊奇得不得了。宝伟未必一下子认得出他来。他还是一个小家伙,记性未必会比福堂家的黄狗好。
  他在外面做了三四年的工,直到去年他和秀枝才攒够了钱,拆去父亲手上做的灌风漏雨的老房,盖成这五间敞亮的砖瓦房。他家里的灯却亮着,是他和秀枝卧房里的灯,全村唯一盏没有灭掉的灯。
  这么晚,她还没有睡,她在写信吗?今年她已经很少给他写信了。她用福堂家小卖部里的电活和他通过几同话。他刚出去做工的时候,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她的来信,絮絮叨叨地跟他讲村子里的事,讲他们正在慢慢地成长的儿子,怎样给他断了奶,他怎样学会了走路,他开始学说话了,他会叫爸爸了,这些,当然都是他愿意看的。秀枝和他读初中的时候是在一个班上,她的作文经常被老师表扬,她是大伙公认的女秀才,如果不是运气不好,她几乎能考到城里去读高中,那样也不会嫁给他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他念书可真是一团糟,要是宝伟像他那样子可不行,不过,他曾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过,男孩子们的智力接着妈妈的要更多一些。
  卧房的窗子是用一格一格的松木条拼起来的,窗扇上嵌着一小块—小块的天蓝色的毛玻璃。这是他由城里学到的样式,又好看又洋气,秀枝也非常喜欢,他说镶这样的玻璃,用不着挂窗帘,秀枝还红着脸,专门跑到屋子外面贴着窗朝房间里看了半天,当时他站在房里,看着她挤在玻璃上的扁扁的鼻子和小嘴巴,像一只小鸭子,就—个劲地直想发笑。玻璃—格格地映着房间中的灯火,又暖和又明亮。
  这时候他却听见了一个男人低低的笑声。他像一棵树被闪电抽了一鞭子,差一点就叫出了声。扶着墙,他尽量站直了身体。接下来是秀枝的声音,那哑哑的略带磁性的呢喃,他就是过了奈何桥变成鬼,也听得出来。
  他不知道怎么办。他觉得喉咙又干又冷,像卡上了一块生铁。他摸索着行李里做工用的瓦刀,长长的扁扁的,也许他应该举着它冲进自己的卧房里,将那个家伙的脑袋像一块砖一样分成两半,他也可以叫醒全村的人,将他们从他的床上扯下来,捆着扔到这亮晃晃又干又冷的月亮地里。
  他只觉得脑袋里好像无数只马蜂在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房子前面是一间小披屋,前半截堆放着农具,后半截是猪圈,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小披屋,门开着,他将行李卷放在地上,他坐在行李卷上,小屋里漆黑一团。
  他摸出一根烟卷,点上火。小屋门外一尺远便是冰凉的月光,月光筛着弯曲的树影,再向前是他的房子,一扇明亮的布满小格子的窗镶在墙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窗子,直盯得它仿佛在他眼中生出红红的火头,最后燃烧起来,他的鼻子里充满松木燃烧的焦香。他觉得被火焰烤得浑身出汗,他喉咙里那一块铁也掉了下来。但是不久,房间里的灯熄掉了,窗子变得漆黑一片。
  小屋里,隔着一堵短墙便是猪圈,只闻得见淡淡的臊臭味,她一向是将猪圈收拾得不错的。那头白猪是他春节离家前买回来的,品种好,现在应该长得很壮实了,再过十来天,它就会被屠夫杀掉,因为年关近了。黑暗里传来白猪一阵紧一阵的鼾声。他跟秀枝讲,猪也会打鼾,她不信。有一天他们打了赌,一块由床上爬起来,拿着手电筒到猪圈里探看,猪却还没有睡着,正在那儿散步,手电筒的光打在它身上,令它直眨眼睛。人很难得发现一件事情的究竟,如果你不细心,或者是运气不好。结婚前,他还睡在老房子里,那时候父亲已经得了病,却还没有死,一夜要起来好几回。他的床和猪圈只有一墙之隔,他想着父亲的病,墙那边的猪又发出来一阵接一阵的鼾声,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他抽完了烟卷,把烟盒子扔到地上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他的儿子,宝伟。他一下子由行李卷上跳了起来,头砰地撞到了小屋的檩条上。
  大门锁上了,但他知道在小屋中间的短墙的墙缝里,有一支备用的钥匙。他打着打火机照着墙,那把钥匙还藏在那儿。那个人肯定也用过这把钥匙,他悲愤地想,恨不得一扬手就将钥匙扔进猪圈里,他的心都快要裂开了。
  他轻轻地开了门,他不愿吵醒他们。宝伟睡在堂屋另一边的小房间里,房门虚掩着,一推就进去了。门开合的时候,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不过他们实在是睡得很沉,那边房间里没有传过来一丝声响。
  关上门,他站在宝伟的小床前,窗前透进来的微光让他看见了宝伟藏在被子里的小小的身形,他的脑袋大半都埋到了被子里,一只手却半握着伸了出来。他打开打火机,房间里升起一圈微红的光,他盯着宝伟漆黑的头发和头发下的一张小脸,火苗将他压着打火机开关的手指头烧得火烫,他都不愿松开手。那是一张他永远都看不够的小脸蛋,以前他在照片上反复看过无数遍,活脱脱就是他小时候的模样。他拿给工友们看,他们开玩笑说:“哈,一看就是你的种,你照着你的模样在你媳妇的肚皮里凿出来的小玩意。”
  他闻到了空气里一缕皮肉烧焦的糊味,才觉得打火机已变得像一块烧红的铁一般,正吱吱地烫着他的手指。打火机掉到了地下。他蹲下身,捡到手里,却没有站起来,他伏在宝伟的床头上,把脸孔压在床单上。他的鼻子里充满了儿子留在被褥间的汗水的气味,他听见了儿子舒缓的有节奏的呼吸。泪水一下子由他的眼眶中冲出来,他直觉得喉头一阵一阵地发紧,他用尽全身的力量,用牙齿咬着被子,来和这在喉节间蠕动的肌肉作斗争。他想,如果他哭出声来,将宝伟由梦中吵醒,他逐不如死掉的好。
  他站起身的时候,已拿定了主意。他将宝伟和他放在床头的棉衣棉裤一道,裹在被子里,整个横抱在怀中,由房问里摸索着走出来,穿过堂屋,锁好大门,又来到屋外的月光地里。他取出小屋里他的那卷行李,将它甩到后背上去。他怀抱着儿子,再去看那一扇窗子,月光已爬到了窗扇上,玻璃反射出凛凛的寒光,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便迈开腿,大步朝村外走去。
  月亮升到了半空中,照得村巷如同琉璃世界,倒不似白天那样又脏又乱,那些不起眼的树,也摆着很好看的姿势。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遇见如此安静的时刻,好像此刻霜凝在黑幽幽的屋瓦上,发出的像蚕啃桑叶的沙沙声,都可谛听得见。福堂在睡梦中传出来两声咳嗽,看样子他的肺病还很麻烦。这一回,福堂家的狗只是在狗舍里呜咽了两声,已没有跑出来察看的兴趣。
  出了村,是一条向东的大路。已是起更时分,大路被冻得硬邦邦的。大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苗已经有三四寸深。麦田里已布满了清霜,像刚刚簌簌地下了一场小雪。天上是一天的寒星和大半轮月亮,月光茫茫地落在麦田里,麦地像大海一样,上面浮着远近无数黑沉沉的村庄。他们的村子,就是这没有月光和繁霜的大海中的岛屿中的一个。
  孩子沉甸甸的,身子又柔软又暖和。这个世界现在只有他和宝伟两个人。他们赶着路,月亮在他的身前扔下淡淡的影子。两人离他那个小村子越来越远。好在一点风也没有,凛冽的清寒像针一样扎着他的面孔和手。他穿着棉大衣,只好挪出一只手将领子竖了起来。他本来想把手缩进被子里去,但又怕冷气随着手臂钻进被子。好在过了不久,他就走出了一身热汗,脸和手,还有脚都开始发热了,也就不惧怕空气中的牛毛般细细的寒冷。
  他想起宝伟刚生下来的时候,他由接生的肖妈妈手里接过他的小襁褓的情形,小家伙红着脸皮,难看得要命,轻得几乎就像一根鸡毛。现在他长大啦。抱在怀里,很重,也很暖和。上河堤的时候,宝伟醒了,小脑袋出被子里伸出来,眼睛盯着他看。他心里一慌,双手一松,差点将宝伟扔到了地上。
  “爸爸。”小孩轻轻地叫道,嗓子嫩嫩的像春天的柳条一般。
  “嗯,我是爸爸。”他紧紧地搂住儿子,眼泪几乎都涌了出来。
  “妈妈说你还过一个月就可以回来。”
  “嗯。”
  “回来将我们家的猪杀啦,我们一起过年。”
  “嗯。”
  “我要猪的尿脬,我要用它做气球。”
  “好。猪的尿脬就是你的。”
  “我这次又梦到你了,爸爸,以前我跟妈妈说,她总是不相信。”宝伟伸出小手来,摸索着他的脸,他的小手由被子里刚抽出来,很暖和。
  “你的脸像冰一样扎手,你的胡子没有刮。”
  “快把手放回被子里去,再睡一会儿。”他把孩子的小手放回被子里,他希望他能接着睡下去,接着做他的梦。孩子缩回手,果然又闭上了眼睛,不说话了。
  他觉得有一点饿,没有吃晚饭,肚子在咕咕地叫,仿佛里面藏着一只鸽子。但孩子给了他力量和勇气。他坚定地抱着孩子。上了坡,走到河堤上。河堤像一个巨大的弯曲的环,夹在护堤的松林中间,透过左边的松林,看得见在月光里闪着寒光的漆黑的河流。堤的右边的松林里,则碑影幢幢。顺着这道长堤,下面埋着附近村里这些年来死去的人,他的祖父祖母,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认得的许多人,都埋在这片松林里。坟堆像一道不断伸长的锁链。小时候,这是他最怕走的一段路,从来他都是朝堤下看都不敢看一眼,一路小跑地跑过去。
  有一年夏天,他也就十四五岁吧,父亲带着他去赶集,他们各自骑着自行车,车后面驮着两麻袋土豆去集上卖。要占—个好一点的摊位,自然得早一点起床,他们上路的时候,天匕也是这样有明晃晃的月亮。他骑着车跟在父亲的身后,空气中浮满了小蠓虫,不时撞在他的脸上。他心里慌得要命,只想快一点由林间出来,拐下桥,到镇上去。哪知道车子的前轮硌在—块小石头上,他手—抖,自行车就改变了方向,带着他和土豆,一头朝松林里栽下去。
  一棵松树拦住了他像噩梦一般的俯冲,他的身体顿时由车笼头前翻了出去,面朝天躺在了一个坟堆上,他还来不及害怕,一阵剧烈的疼痛就由下身传来,他捂着裤裆,怎么都爬不起来。
  他看到父亲几乎也是滚下堤来,看见他的模样,赶紧将他拎起来,像钟摆一样晃着他的身体,又将手伸进裤子里摸索着他的下身,重重的呼吸就打在他的脸上,父亲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好在一切都安然无恙,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他们又趁着月色骑车上路。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不怕走这一段夜路了。人的胆子,往往就是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变大的。父亲去世后,他和村里的年轻汉子来为父亲挖坟,在松林里干了整整一天,现在,父亲已被他埋到了松林里,此刻就睡在前面看林子的小屋下面,他更没有理由去害怕。
  他本来想到父亲的墓前去看一看,犹豫了一下,还是由小屋前走过去了,他抱着宝伟不好下坡,而且他实在不知道该对父亲说些什么,他现在这个样子,父亲知道也会着急,父亲性子和他一样沉闷,一件事闷在心里,就像将石头扔进锅里永远都煮不化。他的病就是这样得来的。然后半年都没有就死了。
  他和宝伟,有一天也会死,他们也要被埋在这里,成为那长链中的一个小环。
  在他怀里,孩子又睁开了眼睛。
  “我不是在做梦,爸爸,你真的回来了。”
  “接着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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