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品咂时光的声音

作者:张 炜




  枕草子
  
  这是多么有名的散文。清少纳言,宫内小女官,作者。她是天武天皇的十代孙。由于当时没有录音录像一类技术,我们对遥远的过去只有依赖文字去理解和感受了。然而这种感受是微妙的,需要感受者有相当的能力,有对于文字的敏感,特别是对于另一个时空的悟想能力。阅读需要会意,会意这存留于墨色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悦、一情一景。文字之细腻纤弱,宛如丝线者,往往出于女性之手。
  女性之中的女性,大约要数清少纳言二类。当年,像枕头那么高的一沓好纸就能引起她的写作欲,于是她就想把这沓纸一点点写满。我们可以想象她那时的心气高远,并想象她的字迹也是好看的,而且对自己的记叙也是小有得意的。
  多么琐屑的文字。她真是耐烦。不耐烦就没有了这样的贵族文学。下等人的文学是粗放的,有时甚至需要一点猥亵和血腥。清少纳言的文字当然是属于上等人的。她是皇宫里的女官,自有自己的雅趣。弱不禁风的人和文,清淡,寂寞,多情,也有很多无聊。
  在无聊中吟唱,不停地吟唱,这也是人生的一种功夫。
  对她和她们来说,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宫中一些人的心情和消息。还有似淡还浓的爱情。在宫中,给她们的一剂猛药就是爱情。她们在爱情的边缘徘徊的痕迹,就是这些文字,是隐而不彰的心路。
  她们常常从中发现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事。这些小事因为极为有心的人才能拾起,所以也成了深刻见地的一部分。应对俳句之类,竟也成了大事。那些歌在今天看来是何等简单。可是这些歌中有那么多清纯迷人的东西,以至于会让入神往和迷惑起来。
  当然,离开了一个国度的情与境,特别是她们的情与境,我们无法完全理解和体味这些歌。和歌,俳句,真是一些古怪之物,它比日本清酒更清。
  如果说我们对文字的造诣本身着迷,还不如说是对于那时的皇宫生活,那时的一位宫女的情怀和见闻更感兴趣。出土文物的价值是无形的,无法用更通俗明了的语言解说的。我们在回避一笔大到不可以估价的无形资产,比如这些很早以前的文字。
  
  方丈记
  
  鸭长明失意以后就出家了。这与中国过去的情形十分相似。人在两极中生活,大起大落,繁华之后的冷寂无边,也真是抵达了一种艺术境界。然而实践起来并不容易,所以身在其中的人就有了许多常人没有的感慨。
  那一茬日本智识者与今天稍有不同的,就是他们更为依赖中国文化。离开了汉诗和典籍简直不行,那会在精神上无法腾挪。博尔赫斯说到日本文化和中图文化的关系时,用了一句妙比:中国文化就在一边,它是日本文化的守护神。只有读老一代日本文学家,特别是智识阶层的文字,才会深刻体味这种“保护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的深意。
  但是中国文化移植于岛国,经过了千年的海风吹拂,其中有了更多的盐味。
  被中国改造过的佛教思想,还有庄儒思想,在古代日本文人心灵中有不可移动的位置。他们的观念中常常有“无常”和“空”,如同不停地读《红楼梦》中的那首“好了歌”一般。鸭长明记载了日本历史上一些有名的灾变,其惨烈令人惊怵。可是他也指出:经过了一些时日,也就是这样的大灾变,竟然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了无痕迹,人们又照旧玩嬉享乐。他则是一个灾难的顽固指认者,所以他可以是智者和思想者。
  他描述自己时下的状态和心境为:“知己知世,无所求,无所奔,只希望静,以无愁为乐”。如果这是一种能够达到的境界,当然是神仙一样的生活。可惜这往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是一种特殊境遇下的悟想和慨叹,虽然难得,但其中总会打一些折扣罢。
  蓑衣和拐杖,草庐,是这些与独居者为伴。他的无愁楚无欲望,是自我流放的必需,而不太像得意的清唱。这一点中国与岛国的士大夫们是一样的,即被迫告别奢华者居多。寄情于山水,这时候既有机会,又有这种相濡以沫的体会和情感。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独居山中,与猿为友,这当然是走得够远的了。不仅如此,人们不可忘记的还有他先前的荣耀,于是也就更加增添了一些神秘。独居人的所有文字都简朴之极,没有什么修饰的兴致,极像顺手抓味的儿把山土和草木,于是也就有了背向文章的平淡之美。
  只是很少的一点文字留书这里,却可以长存。这其实仅是时光的秘密。人们还是不忍将那段时光抹掉。时光是属于所有人的,时光在文字里留下来,供后来人去品咂和玩味。
  如果时光保存在一个人的无数文字中,那么只会有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被珍视。
  
  阴翳礼赞
  
  没人会拥有如此独特的审美视角——可能除非是日本文人。谷崎润一郎对中国文化入迷,一生都不能走出这种迷恋。他是岛国上中国文化和艺术的真正意义上的专家,更是东方文明本质上的传承者和诠释者。在趣味上他是老派人物,是最懂得保存和玩味的那一类顽固者。然而无论是从历史还是从现实上看,往往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更懂得品咂生活,并且让我们听到品咂的声音。
  他居然存礼赞“阴翳”——一种昏暗不明之美,即一种暖昧之美。这确乎是日本人才独有的趣味。后来的日本作家多次谈到了日本的暧昧,今天看真的不无道理。他反复玩味日本过去居室中模糊幽暗的情致,并且谈得十分入情入理。当年的日本还是无电时期,夜里照明要依赖灯烛,这在他看来是美得以保套的物质条件。而日本传统美的一部分,也随着电灯时代的到来而白白丧失了一大部分。
  其实不仅是日本,就是中国,也有类似的趣味存在。那些轩敞明亮之所有时真的缺少一点情致,而需要将光线遮挡一下才更好。灯笼蜡烛之光的魅力并非全是来怀旧,而实在是那种光色和润泽安慰人心。强烈的光会使人厌烦,而平和的光一般是反射光,是人类在长达几万年的时间里才适应的光源。
  日本作家的细致口味却不是这个物质时代的人所能理解的。而我认为真正留意的生命正是应该如此的。一片秋叶,一只碗,一滴露,都有真切动人的心思在里面,而且绝无造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生命的品质。
  作者对于中国文化的留恋,既有强烈的民族性在里面,又早已模糊了民族性。因为中国文化是一种大陆文化,却也化为了那个岛国的母体文化,是同属于一个根柢的部分。所以那个时期的日本智识阶层人人能背汉诗,几乎没有一个博学之士不是精通汉文的。这种精细的寻思捕捉能力,其实与中国的佛道精神是相通的、一致的。
  
  和泉式部日记
  
  她们记录之下的生活竟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陌生的东西。也正是如此才让人分外企望和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怎样的一种岁月,怎样的一群有闲之人和不能安分的灵魂。也惟有她们这群宫中女子才能做这样的事:与亲王、与贵族子弟以纸传情,由一个信差送来送去。那种等待和苦熬之情,一次次泄露出来。女子的羞涩和无奈,她们动荡如大海又隐蔽如平湖的情状,真是让人怜惜。
  这是一首爱的长歌,绵绵无尽,火烈尽藏于内,看上去当然无非是一个安然温煦的和服女子,其实怀揣了能够烧尽千顷荒原的生命之火。等待复等待,为背弃而忧,为漫漫长夜而苦。没有人能替代也没有人能倾诉的经历,更没有大声张扬的空间。一个王子贵族可以和数个这样的女子周旋,而女子却独自用情。那边是荒唐的空虚,这边是孤寂的清苦。
  和泉式部较其他女子直爽许多也大胆许多。她没有那么多含蓄和暧昧。在她眼里,亲王清雅秀丽,十分迷人。“谈话中我不由自主地总是意识到亲王的美貌”,就像那时的男男女女一样,他们在极特殊的时刻里也不忘吟唱一二首歌。那些歌词都是随口唱来的、最简易最普通的,然而却有一种清醇之美,淡淡的,长长的,缠缠绵绵,最后把两个人粘到一起。
  这种爱情生活在全世界已经绝迹。现在都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出那种轰轰烈烈,有时还要伴以毒品和疯狂。可是我们沉醉在这些歌中,有时会享受到深刻的爱情之美和人性之美。我们还会偶尔涌起这样的想念:只有如此的生活才是人的生活啊。
  我们在粗鄙中过得太久以致不知其鄙。我们是苟活的一个时代和一群人。真正精致的生活已经不被人认识,就像粗陋的汉堡包竟然把精美的烹饪艺术打败一样。
  爱情生活是她们的全部,如果最终绝望了,也就只有一条去路:寺庙。王官里的女官,往往是情场和官场里的人,她们青春已去,也就削发为尼。从一极走入另一极,从大爱走向无欲,这真是东方一绝。这种实际故事,在中国古代当然是绝不缺乏的,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也多次出现。
  她们即使是在爱情炽热之时,也常常要在通往寺庙的路上奔走。为了祈祷,为了平安,也为了一条隐隐的归路。
  和泉式部没有写她的真正结局,所以我们不得而知。其他女子的结局都像和歌一样凄凉。这使我们牵挂作者,牵挂一个多情多爱的女子。
  
  蜻蛉日记
  
  她以这样的口气开头:“有一位女性无所依赖地度过了半生。”于是一段第三人称的哀婉情事便一章接一章地展开。写到后来,“我”字便出现了。男方被称为“那一位”,这很像中国乡间的羞涩女子的口吻。与和泉式部不同的是,这一位女子的爱情就显得痛苦多了,聚少离多,因为她找到的是一个放浪男儿,仕途上一帆风顺,据她说此人“英俊过人”,那官场上的模样远远看去真是令人羡慕,用她的话说是:“光彩照人”。可是我们知道,往往所有热恋中的人都不能准确地说出对方。
  确实无误的只是她的男人不断地送给她哀伤,最后这哀伤简直变得无边无际。一副十分真切委婉的笔触,几笔就写出一个多情女子的寂寞有多么深。她每一次都要给男子送上一首歌,而对方每一次都要让人捎回一首歌作答。如果男方差人送歌来了,那么送信人一定会呆在门外等她作答。
  歌与歌的送还,是一个循环往复、一时没有穷尽的过程,也是一个情趣盎然的过程。今天看,这样的事情的发生真是无处理解,无可救药。日本的男男女女,这里是指宫廷里的这一拨人,真是有多得用不完的闲情雅致。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穿着华丽的衣裳,能随口吟哦。爱情这种事在他们中间是经常发生的,大致是女子苦恋衷情,男子英俊潇洒然而薄情。我们在读这些美妙但也痛苦的故事时,有时难免生出天真的想法: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男子变得稍稍规矩一些呢?
  她只好住到寺中。这是实在无奈的选择,往往也成为最后的选择。可是这一次“那一位”却设法把她从山上迎下来,仍然给她日常的欢乐和痛苦。就这样没有边际的消磨,等待,哀怨,泪水洒个不停。纤弱的女子,美丽的女子,后来最大的幸福和希望就是寄托在亲生的儿子身上。
  她在这幸福中微笑着结束了自己的篇章,一丝长长的苦味却一直留下来。
  
  紫式部日记
  
  这就是写《源氏物语》的那个人。作者以不无得意的口吻引用“主上”的话,就是:“这一位是有才学之人”。她自幼熟悉汉文,遍读中国典籍,对白居易十分推崇。在古代日本女子散文中,从笔致的婉转多趣,从极为独特的表达能力上看,的确少有出其右者。许多论者将其与同时代的清少纳言并提,但现在看来,不说她那部高超的物语,仅有这部散文也显示了技高一筹。
  极有趣的是,作者在这部随笔中也涉及到清少纳言。“脸上露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是摆出智多才高的样子,到处乱写汉字,可是仔细地一推敲,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这就是她对清少纳言的私议。她还说过更为刻薄的话:“像她那样时时想着自己要比别人优秀,又想要表现得比别人优秀的人,最终要被人看出破绽,结局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