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爱了又爱

作者:徐站夫




  香捧到矿上去哭那天,一大早就做好饭,叫孩子们起来吃。儿子涛涛,女儿丽丽,是挨着肩儿来的,一个四年级,一个二年级,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边吃边说今天到校准又是全校第一。他们不知道,母亲的夜已经是不完整的了。
  那天早晨香捧一出门,老朱婆子推着一板车菜过来了。他嫂子,丛主席没找你吗?老朱婆子问。丛主席找我啥事?香捧有些发愣。不是说丛主席把你包下来了吗?老朱婆子停住了车。丛主席他包我啥呀?香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给你找个上扇啊,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老朱婆子弯腰整理斜歪的菜筐,衣裳褪上去,露出一截黑黑的腰。香捧脸微微红了。老朱婆子形容夫妇像合在一起的两扇石磨,所谓找上扇就是给她找个男的。香捧知道井口领导承包过别人,却还没听说丛主席承包了自己。听话,快找个人过吧,别再一个人硬挺了。老朱婆子不高的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关切。香捧说我知道。老朱婆子又问了问涛涛和丽丽,就推起车来走了。香捧怔怔的,目送着老朱婆子走远,眼前浮现着她的那张黑黢黢的老脸,还有她那散落下来的几缕已经花白了的头发。香捧想叫住老朱婆子,问她去不去矿大院,又一想,她岁数大了,早就不上班了,今天的事,可能没人通知她。老朱婆子的男人和贵山一样,也是在井下死的,已经一个人过了二十多年,腰都伸不直了,还天天推着辆板车走街串巷卖菜。
  那是个春风沉醉的早晨。一缕缕春风扑上脸来,甜甜的,柔柔的,湿湿的,吹过两颊,从耳边滑走,掀动鬓发拂面,痒酥酥的。路边一溜柳树,条条风中摆动的树枝儿,都冒芽儿了,那绿色好像烟雾,弥漫开来,连阳光都绿莹莹的了。
  又是春天了!直到今天,直到现在,香捧才发现,外面已经是春天了。香捧好像一直生活在冬天,在过一个漫长的冬天。自打去年春天贵山—死,香捧生活里的冬天就开始了。这风,这绿色,把香捧唤醒了,心里涌上了股异样的感觉,痒酥酥的,又新奇,又兴奋。
  香捧心情好起来了,兴冲冲地走着,越走杨树柳树越密,绿汪汪的一片,天空中飘散着一股甜甜的气息。渐渐的,红色的矿办公楼在绿树中露出一角。
  矿大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三十多人了。这些人是很有煤矿特色的一族,走到哪里都很扎眼,常常让领导们头疼。她们来自全矿各个井口,全是些女的,年纪上是老中青三结合,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各年龄段的都有,穿得城不城、乡不乡的(有好的今天也不穿),此刻正仨一堆、俩—伙,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不少人还抽着烟。这些人,都摆脱了伺候男人的烦恼,用不着再操心男人在外面吃喝嫖赌,不必再由男人主宰自己的命运,都自己当家作主,支撑着门子过日子,也再用不着为男人晚回来一会儿而牵肠挂肚了,眼下都在井口干着临时性的活儿。自从去年春天贵山一死,香捧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工亡职工家属,简称工亡家属。
  香捧一走过来,立刻牵动起了人们的注意力:
  “嗬,衣香捧,收拾这么立整,会相好的去呀?”
  “看人家这奶子翘的,可惜我就不是个男的!”
  “哎,可不是呢,你们快过来看看,这小娘儿们今儿脸咋这么新鲜,正下蛋的母鸡似的,昨晚儿好一顿痛快吧?不知哪个男的这么有福……”
  “哎,你还真说着了,我可痛快了,你可是干着急!”香捧笑脸还击。
  这些工亡家属,不见面还则罢了,一见面就说这些裤腰带以下的事。男人死后,—切都不正常了,尤其是一下子失去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她们就把男女的事挂在嘴上,过过嘴瘾,啥都敢说,比着个儿拿自己性的窘况开玩笑,甚至是发泄、自嘲自虐。一开始,对她们说的荤话,香捧臊得不敢抬头。大伙可不管你受了受不了,不但越说越狠,还把你编排进一段故事中、一个情节里。香捧矢口否认,跟人家急眼,甚至又哭又闹,捍卫自己的清白,结果往往是招致来更大的难堪。后来她就皮实了,你咋说我咋应,对方反而没词了。就这样,香捧练了出来,虽还谈不上泼,也算够辣的了。
  果然,被香捧反唇相讥为“干着急”的那个女人,满脸是笑,过来拉起香捧的手,走到一棵柳树后,亲姐热妹一般,推心置腹,说起了知心的话:“衣家妹子,我跟你说,啥年月了,可用不着那么死心眼儿,你还给谁守着呀?留点心,有那合适的,还不抓紧划拉一个,好过一天说一天……”
  这女人叫刘素改,男人没两年了,一张脸擦得像抹了层白广告色,一眨眼睛就往下掉渣儿。人都说,自从男人没了以后,这刘素改就变成了个谁都不能看的人——爹妈看,她哭;孩子看,她烦;领导看,她闹;男人一看,她的身子就扭成了三道弯,站不直了。刘素改也住在自建房,香捧看见,隔三差五的,就有辆黑色小卧车来把她接走,每回走时都把车门子关得山响。
  丛主席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工亡家属当中的。他先拍了—下香捧的肩膀,然后叫了香捧一声“兄弟媳妇”,问香捧”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丛主席是井口的工会主席,虽说还不到五十,却早就谢了顶,肉鸡屁股似的秃头闪耀着早晨殷红的阳光,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像是个多大的人物。丛主席曾和贵山在一个队采过煤,两个人挺对脾气,常在一起喝酒。有一回丛主席领几个人来家里喝,一桌子人吆五喝六,都喝多了,丛主席把大衣柜当他们楼房的卫生间,拉开门子就尿。因为贵山也姓丛,比丛主席小,见了面,丛主席就叫香捧兄弟媳妇。料理贵山的后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丛主席没少帮了忙。
  “我咋就不能在这儿?”香捧站开一点,她不愿意让人这样拍拍打打。
  丛主席跷起脚,一双眼睛,贼溜溜地顺着她胸前开口往下看。
  “啪!”香捧抬手打了一下丛主席的光脑瓜。众人哄笑起来。
  忽然,丛主席像发现了什么,停手在空中,吩咐香捧站好,他自己不错眼珠地盯着香捧胸脯,作站立不稳状,几乎要晕倒,说:“兄弟媳妇,你可别再让它们颤悠了,大伯子我实在受不了啦。”
  “天天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香捧嘴上还厉害着,却慌忙弓起了腰,躲到一边。玩笑野是野了些,香捧却没什么反感。
  丛主席跟过去,一脸正色,让她一会儿跟他回井口。想起了老朱婆子找“上扇”的话,香捧心突突跳个不住。人群往楼里走动了,香捧跟着走动。
  那天工亡家属们到矿上去闹,是为了要超产奖。那天去的那些工亡家属,都不是矿上的正式职工。她们都和香捧似的,来自农村,男人工亡后,井口安排她们干些零活儿,浇浇花、扫扫院子什么的,干也行不干也行。超产奖,奖励煤炭超产者,和她们有啥关系呢?可她们认为有关系:我们也上班了,凭啥不给?我们的人要是还活着,能不给吗?他们不能领了,就得我们领!
  在一个大大的会议室里,矿长接待了她们。香捧躲在后边。香捧对那种场面很熟悉,成为工亡家属后,她已经参加过不少那类活动了。
  招呼“走啦走啦”的那个人,粗喉咙大嗓子地提出了要超产奖的要求,人们随声附和着。矿长始终笑着,耐心地解释着什么。她们的声浪高起来,显然是对矿长的解释不满意。双方陷入了僵持局面。会场人声嘈杂,升起了浓浓的烟雾。工亡家属们抽起了烟,她们还常喝喝酒,她们中没几个不抽烟喝酒的。
  乱哄哄中,有人挤过来戳了香捧一下,香捧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好像给按了一下什么开关。很多人意料之中地回头看了看她,她们熟悉她的哭声。那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的,如果矿长不答应,香捧就出场。香捧的任务不是说话,而是哭。几次参加这类活动,香捧的任务都是哭。
  香捧本意不想去,又不能不去。工亡家属是个有着共同利益的群体,自己不能脱离这个群体。让你哭你都不干,你有事别人还管吗?可是那哭,也实在残酷。香捧说哭就哭,开始还是表演,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每次去哭都是那样。不是她会表演,是她有太多想哭的理由,一哭起来总会想起贵山,想起贵山的死。那天到矿上去一路的绿色,使她想起了老家那个人工湖,还有那些环湖的杨柳。当穿一身柳绿色军装的贵山手牵湖边柳枝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香捧拿定了嫁给他的主意。那时候,香捧正当着老师,教孩子们语文,那朗朗的读书声多年以后还常在她梦里响起。香捧是那样的爱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爱老师那个职业,天天也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道愁,不知道忧。倒下就睡着,一睡睡到被梁上的燕子唤醒。开始香捧没意识到自己生得有多好,只是发现人们老是盯着自己看。还没到该嫁人的年龄,就上来了媒人,自己找上来剖白爱意的也有,一个都没考虑。怎么就决定嫁给贵山了呢?因为贵山是从小在一起的伙伴,还是贵山退役就能安排工作?真的是没仔细思量,梦中就有了穿柳绿色军装的丛贵山。谁都说两个人般配,父母说她终身有靠了,小姐妹们羡慕她找了个能入上城市户口的。那时候,找个工人,还是姑娘家们奢侈的向往。香捧当的是民办教师,工资少不说,还常发不到手。婚礼办得热热闹闹。有些随意,有些匆忙,都说美满,也觉得美满,便死心塌地的,把命运和贵山掺和在了一起。婚后三天,贵山回了部队;离开三个月,贵山退役,安排到矿上当了工人;当工人三年,户口解决了,香捧抱着儿子,离开老家,住进了现在还住着的自建房;搬来自建房九年后的去年春天,贵山死在了井下。就这样香捧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工亡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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