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从窗而降

作者:乔 叶




  一
  
  1192页,私,字典里的解释有四种:1.属于个人的或为了个人的:私事,私信,私有财产。2.自私:私心,大公无私。3.暗地里,私下:窃窃私语。4.秘密而不合法的:私货,私盐,私通。
  关于字的这些解释结束之后,就是关于词条的一些解释。第一个列出的,便是私奔。解释为:旧时指女子私自投奔所爱的人,或跟他一起逃走。
  这是商务印书馆1998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柳斯看着,就不由得笑起来。他忽然想起,依稀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说是钱钟书就特别爱读字典,读着读着就常常会哈哈大笑。
  现在,他也笑起来了。不过他的笑,自然是和钱钟书没办法比的。那是大文人的笑,大知识分子的笑,当然得哈哈大笑。而他是小人物一个,有的也只好是轻笑,浅笑,会心会意的笑——私奔似的笑。
  私奔。柳斯真是喜欢这两个字。私的舌尖音低婉灵俏,奔的爆破音明朗决断。俨然就是一阴一阳,一女一男,在月黑风急的夜晚,手手相携,背井离乡。张皇中夹着甜蜜,纷乱中含着凄艳……暧暧昧昧的一堆意思,被精简进两个字的框里,却没有那种委琐下作和浑浊不堪。宛若一个胖女人减肥成功,穿上了从来不敢试的衣裙,比起以前,简直都有些飘逸如仙了。
  现在,他和吴曼曼这种状况,是不是也可以叫私奔呢?当然,这私奔显然和字典里的不太一样。那是女随男,他是男随女。那是什么都不要了。他是请了假出来的。他做不了那么彻底,那么干净,那么痛快,那么狠。而对于那些个干净,痛快,彻底和狠,他也压根儿就有些怀疑。
  不往东,不往西,不往南,不往北。可也不在中间站着不动。长到如今三十好几,他一直就是这么一个不怎么着调的人。当然,别人看他也没什么问题。这么说他的,是最爱他的,最牵挂他的,也自认为最了解他的,父母。
  
  二
  
  柳斯的父亲是税务局下属分所的一名副所长,权势虽不大,待遇却比较实惠,足以支撑一家人过小康。他曾请—个有名的风水先生算过卦,说他命中注定要有三子的,所以当柳斯作为头生子降临人世时,他并没有多少初为人父的骄傲与喜悦,感受更多的倒是为下面接二连三的儿子们买房娶妻的压力。直至妻子又给他生了柳絮和柳影两个千金便突然患病结束了生育史之后,他才在突如其来的减压中意识踉跄起来。
  “你不是说我定有三子吗?”一次,他又碰到了那位风水先生,问。
  “你现在……”
  “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风水先生笑了:“这就对了。金银都能当钱兑,两样骨血一般沉。女子,女子,女儿也是子啊。”
  认命之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柳斯的忽略。可这时的柳斯已经在他漫不经心的视线中渐渐长大了,成为了一名地道的小城少年。,他每天除了上学似乎就是玩,间或干点儿家务。学习成绩—般靠上,玩闹从不过火,吃喝穿戴无须娇惯,总是很听话的样子;无言少语,让人弄不懂,却又让人很放心。
  父子俩最激烈的一次矛盾冲突是在柳斯上初一那年——激烈也只是父亲单方面的激烈,一天,母亲突然发现抽屉里的钱无缘无故地少了许多,便开始责问孩子们,柳絮柳影都吓哭了,柳斯却平静地说:“我没拿。”柳斯的父亲为了规严家教,便命三个孩子下跪,唯有柳斯不跪,他只是一遍遍地回答父亲:“我没拿。”结果柳斯挨了打,但他一句也没求饶,就那么默默地挨着打,直至母亲泪水涟涟地扶他起来。后来钱还是在柜子里找到了——母亲往柜子里放衣服时顺手搁里面忘了。母亲问柳斯恨不恨父亲,柳斯说:“我恨他干什么?他打的是他的儿子。”父母面面相觑,自此,父亲有点儿莫名其妙地怕儿子了。
  柳斯家的房子原来在城乡结合部,单元楼很旧,但面积不小。五口人,一百平米,三室一厅。等到柳斯上初二之后,学校开始实行划片儿就读,城乡结合部没有什么像样的高中。为了能让孩子们读到赫赫有名的省重点十一中,柳斯父亲就想在十一中附近买个房子。于是就卖旧房。旧房很快找到了买主,出的价钱不错。收了钱,马上就得腾地儿。可新房左瞧右看,一直没有着落。十一中处在繁华地段,价位很高。如果急匆匆定了房子,怕后悔不说,要把这样一笔房钱筹出来,也实在是有些棘手。他和领导说了说,就在单位找了两间宿舍,先凑合着住。
  宿舍楼是坐南朝北,他们住的是五楼,一间是客厅、厨房兼餐厅,一间是卧房。卧房用两个柜子隔成三段,柳斯住最里边,两个女儿住中间,他们夫妇住外边,靠着门。
  柳斯多次要求和父母对换,父母都不同意。渐渐的,柳斯也就罢了。再后来,柳斯就喜欢上这里了。
  柳斯的床靠着北窗,窗很大,没有钢筋,上下八格窗棂,柳斯量过,足有一米宽,一米半高。窗户大了,从窗户里进来的东西也多:雷,电,风,暑热,寒流,秋意,春雨,小贩的叫卖,路人的闲聊,树叶的绿闪烁出的波浪,小鸟拍打翅膀的“噗噗”声……柳斯发现,这都是自己喜欢的。而这所有的喜欢中,他最喜欢的,是床前的月光。
  其他的都可以是别人的。只有月光,是他一个人的。有丹光的夜晚,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他和月光。月光很对称地打在他的床上,像从来没有过染缸的白布。他伸出手,手就白了。他挑出脚,脚也白了。他掀开被子露出全身,全身就都白了。
  窗外长有一排白杨树。树梢顶刚好和这五楼的窗台长平。他轻轻推开窗,往外看。他看见密密稠稠的树叶利利落落地挨着,在月光下,一面阴,一面阳。一面明,一面暗。风一吹来,阴的变阳了。明的变暗了。转换得那么快,像是魔法。他往下看,一棵棵笔直的树,像是一把把饱满的剑插在地上,映出一片片银灿灿的花朵。树枝们像手臂一样揽着这儿,揽着那儿,清晰而神秘。他往远处看,月光笼罩下的房子,散发出—‘种蓝白色的雾光,简直是半透明的。有鸽子在很近的电线杆上跳来跳去,它们眼里的光一闪一闪的,像颗颗会飞的珍珠。
  “床前明月光,非光,疑是地上霜,非霜。举头望明月,非月,低头思故乡,非乡。”看多了这样的月夜,柳斯就如此篡改了一下这首最最经典的古诗。
  没有月亮的时候,星星也很好。漫天的繁星,夏天是凝固的霜点,冬天是迎春的碎屑,真真的冬暖夏凉。常常的,这些星星还会呈现出不同的微淡的颜色,是春天的花和深秋的叶:红的,蓝的,绿的,紫的。斑斑驳驳,煞是悦目。
  所有这些,柳斯觉得,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三
  
  已经是他和吴曼曼到这里的第三天了。
  在柳斯眼里,千里之外这个名叫清屏的小县城,和他常年下乡的那些个小县城,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晚上,同样清冷的街道,同样稀少的人,同样简陋的面馆里映出同样温暖的火苗,也散发着同样混沌而深迷的香气。
  走着走着,他就会觉得还是没有离开家,却又恍惚为什么会和吴曼曼来到这里。
  他们还没有吃晚饭,吴曼曼挎着他的胳膊,一家面馆一家饭店地看着,走了两个来回,柳斯终于在第一次吃饭的那家面馆前停了下来,笑道:“再走也不过是巴掌大的地界,挑不出什么好饭菜来,还是在这儿将就吃一顿吧。”
  “就知道你会挑这儿。男人喜新不厌旧。”吴曼曼撇撇嘴,却还是挽着柳斯走了进去。两人在一张桌前坐定,柳斯从筷筒里取出一双卫生筷,轻轻敲了敲吴曼曼的手:“瞧你,不过是吃顿饭,倒挺会醋三醋四的!”
  吴曼曼微微一笑,低头不语。
  老板从里间出来,一边沏茶,报菜,一边寒暄:“二位是度假的吧?来这个小地方瞧个新鲜?”柳斯笑笑,没接话。吴曼曼道:“就是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老板笑道:“有什么好玩的,总不过是一块残碑二座破庙一个旧祠堂。再好玩的风光,日子久了,也就没了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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