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滋润的南方之雨

作者:朱以撒




  一
  
  总是当朝阳亲抚着翘起的檐角,“萃古山房”的卷帘门才咣噹咣噹地徐徐升了上去,里边古色古香的质地渐渐露了出来。雨中的夏夜如此地短暂,这个古城迟迟未眠的文化人,爱在夜间摆弄一阵青花或者线装书,似乎只贴着古厚的木板床打了一个盹,天就透亮了。主人睡眼惺忪,走到门外的水龙头下,打开,撩一把水,以掌抚面,满脸晶莹。
  街市醒来。
  骑摩托车送货的,挑担叫卖的,送孩童入学的,嘈杂打破古城一夜的静谧。转身折回山房,把一些声响遮拦在外。四边是色泽晦暗光滑的家具,不是同一个年代,同一个好手所作,气息都被时光打磨得一样温润、醇厚。不在行的人总是伸出手来拎一下,以重量衡量质量;识门道的人,只是看纹路,或者手抚,便可断其成色。古旧家具恰当地放置了一些来自山泽的奇石,短长肥瘦,一律配上了和谐的底座,安然地站着,或者蹲着,像是家具被点缀的眼。人们属意家具的同时,不会忽略奇石,通常,一起都带走了。粉墙上挂着字画,空间宝贵,每一幅都挨得很紧,几幅边角残损色泽泛黄的小品,重新揭裱了以后,像褪去颓废的冬装披上了春装,变得新鲜起来。一幅晚清的画,旁边是民国初年的行草。时间似乎就是无声无息地从纸面上轻轻滑过,把它们连在一起。实际上,这位晚清画家和民国初年的书家至死没有谋面,更无从说相知。后人把他们的产品摆得那么有心计,像是亲密的忘年交。那张宽大的书案,铺着毛毡,笔筒上长短粗细地插满了新笔、秃笔。秃笔——过去了的情调的承载者,寿终就寝,理应祭起。厚实的歙砚上,昨日的墨汁收束了洋溢,像大踏步退潮的海,余下中间黏稠的一汪;案边是一堆废弃的败笔之作,这些原本平坦光洁的宣纸,被主人的大手和着当时焦灼的情绪揉搓成团。末了又想摊开看看,却已皱如百岁老人沧桑的脸,无法熨平了。字帖仰天摊开着,几张书页溅上了星星点点墨汁,看得出主人在这些地方停留很久,走不出去。有一些字帖画册则堆着,主人的兴趣点转移了,再也没有翻动,薄薄的尘埃悄然地铺了上来。再说,旧的屏风、窗花、造像记、画像拓片……它们共同的一点就是聚合着古旧的气息,让这里的主人,还有来这里的客人,都慵懒起来、散漫起来。
  光线微敛,雨纷纷扬扬。
  一些不紧不慢的人,衣着随便,踱着休闲的步子走了进来。我一直不解的是,每天都有这么一些青年、中年人到这里闲聊。闲聊是打发时光的最佳方式,在这个古典小城被经济快车裹挟着一刻也停不下来时,这些人却意外地落伍了,甚至坐了下来,不再追赶——充满了南方式的
  柔和与从容,像在潮水边缘悠然濯足的隐者。我多次见到这些前来闲聊的人,他们从事什么职业?显然不在单位上,这个城市的走向培养了许多个体户,犯不着看领导眼色,自己把握着自己。“我很懒,可是我很快乐”——快乐是超越温饱之上的,正如有些囊中羞涩者,他们的安然要远在百万富翁之上。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讲清楚这个道理,不讲也罢,此时,他们围着一个大树墩制作成的茶几。主人两指旋转,熟稔地洗着茶盏,依次排列开来,小小的紫砂壶里放入一泡茶叶,是小包装的那种。滚水进入,倾倒,再进滚水,一会儿,壶提起,壶嘴对准,一一分配到微型的茶盏里。一线茶水,在茶盏回旋激荡后归于平静,等待着鉴赏。品茶者很快就嗅到铁观音散发出的香气,甚至遥想到哪一座茶山,只有那一带的泥土,养育出这样的韵味,功夫茶,说起来就是损耗时日的功夫——那么小的茶盏,拇指、食指、中指环起,箍成一个微型茶托,托起,放到唇边,香气袅袅。轻轻咂一口,放下。如此再三、再四,时间无限制地拉长,像他们闲聊的内容,无边际地触及着。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檐角上,门外水汪汪一片,一缕缕旧日气息从字画轴中、裂缝花瓶里散发出来,和雨气融在一起,这更使品茶者有了从容不迫安坐的理由——有谁站起来了,托着茶盏边走边看,指指点点一副内行派头,以为告辞,走到门口又转回,坐下。几泡茶过去,不断从严严实实的茶壶腹中抠出的茶渣堆在一个茶钵里,成为时间享用后的剩余。人和茶壶这般相近,常年茶汁的养护,显出气度雍容平和,还有一些稚拙。
  这个闽南小城,很早就有人乘风破浪去了南洋。他们的后人,血液里荡漾着生意场上的激情,像追赶太阳的夸父,不让自己停下。我喜欢的是这个城市的另一面,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微型茶坊,人们围坐着,细致地品尝着,放时间过去。这些年,茶文化的说法多了,而这些真正痴迷于工夫茶的人,还真的没有闲工夫扯到文化来论说——品茶时说这个话题,真是酸腐。我看到许多的喝茶品相,喝茶的过程让人看到了一种正在不断舒展、扩张的心绪和身体——坐,这种最俗常的姿势,把一个人安置得那么稳当,臀部落在矮凳上,两只脚收起拄着,两掌护在双膝上,横里摊开。这个姿势一摆开,表明要和主人一道,用宽裕的心绪,共度壶中岁月。甚至,摆到了门口、巷口的茶桌,主人会热情地招呼不相识的人“来,吃茶”。就是青睐这么一种肢体语言,慢悠悠地松懈一个人的心志——前面的时间多得用不完,现在,不妨在这里,花掉一些吧。有人冒着细雨跑了出去,到前边的老字号,买几包下茶糕点——蒜茸花生糖、杏仁糕、正泉茂绿豆饼……买者多半是客人,为了表达对主人盛情的谢意,享受这浮生半日。缓缓打开一个云片千重的绿豆饼,那金黄色的细腻馅中,是不是隐藏了一个疏松的梦影。年轻人以甜点佐茶,老者则点滴不用,他们重视茶水的品质,倾心味觉的纯正,像是一名城市的闲散漫游者,剔除掉了那些花哨的粉饰,静静等待着铅华后面的真实——当茶水从翘起的茶嘴徐徐进入茶盏,一线金黄,眼前一亮。他们啧啧有声地赞赏着茶的成色、品位,令主人神色飞扬,忍不住告知好茶出处,一脸神秘。和茶一样恬澹的交流,是一些与现实意义无干的话题,扯空扯远,悟虚悟玄,使得时间大量流过,没有惋惜。
  茶水浓了又淡,淡了又浓,南方的雨气里,随着天色深了,安顿的气息重了,总是有客人恍若触动一般,跑进大厅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笨重大钟,出来招呼大家,众人一刹那从茶桌上醒来,离座告辞,一身清明地走回家去。
  潮湿的夜,已经像一壶幽深的茶,化开。
  
  二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说收就收,没有长性。在人的惰性增长,惧怕田间稼穑的日子里,无数个怅惘的深夜,我乐于推开窗户,观察天空的颜色,还有星群的明暗。如果是夜晚有一些闪电掠过,天边传来沉闷的雷鸣,我会感到一阵快意,也许今晚会更凉快一些。南方如果没有雨水的滋润是不可理喻的,我对于雨天的喜爱,还在于通过雨的到来,给自己疲惫的肢体找一个歇息的理由,这个时候坦然地躺在厚硬的木板床上听着雨,让睡眠进入雨声。
  一个农家有几个劳力,晴明在墙壁上看得清清楚楚。壁上钉了许多铁钉,每一枚铁钉都负载着像鸟翅羽一样展开的蓑衣,还有盾牌一样的箬笠。蓑衣上丝毫没有可以粉饰的地方,披在背上像一只褐色的麻鹬。它的深沉色调,密集地:编织着韧性,足以抵挡暴雨或者冰雹,把潮湿挡在衣外。一个披上蓑衣的人一定是有了田间作业的能力,一群披着蓑衣的人在田问一字儿摆开,像一群披戴铠甲的威武斗士。箬笠则往往附着了人工的趣味,让村上的工匠画了一个五星,填上油漆,再请队上的会计用墨笔写上“姚坊第五生产队”,整个面上用清油刷了一遍,霎时坚挺和鲜亮起来。那一阵公社正在放映《海霞》,第二天将箬笠戴上,就差一杆枪了。整个多雨的季节,蓑衣和箬笠总是配套而行,在人间六月时晴时雨中,既可遮挡风雨,又可以隔离、阳光。雨水这么充实,一年下来,蓑衣和箬笠都有些面容沧桑了,被裹住的身体里生机涌动,想抛开这一付铠甲而放任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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