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父爱如天

作者:臧小平




  我最亲爱的父亲臧克家老人走了。它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什么是这五十五载生命中最大的悲恸。已经半年多了,我依旧不敢回忆老人临终前那段日子中的许多事和他重病中的面容。因为,那撕肝裂肺、万箭穿心般的痛,让我不能自持。我宁可将这段记忆永远封存。
  父爱如天啊!从小到大,父亲用他心中那无尽的爱,给了我极大的幸福、欢乐和温暖,使我品尝到人世间至深至醇的亲情。他为我开启了知识的大门,缔造了童年和少年时代丰富多彩的生活;他用这爱一扫我人生路上的阴霾,为我生命的苍穹撑起了一片蓝天。我沐浴着父爱生活、成长,父爱给我以甘露琼浆。尤其是,他以他无愧于祖国和人民的一生,以他高尚的精神情操和人格力量,以他终生不渝的那份对于人民和祖国的大爱,震撼着我,成为我人生的楷模。在他生命最后的十多年中,他更以极为炽热、浓烈和厚重的爱,扶助我走过了生命中最为艰难的岁月。他是带着对我的无限关爱、惦念和挂牵离去的啊,爱之深,情之切,使我对于父亲的永诀痛彻心肺。仰望父爱的晴空,记忆中那刀凿斧刻似的往事,如昨日般清晰而深情,如海涛一样生生不息,澎湃汹涌。
  
  幸福成长中的浓敝爱
  
  我是父母的长女,1949年5月降生于北平,他们就用“小平”做了我的名字。由于我是第一个在双亲身边长大的孩子,全国解放后安定幸福的生活,又给了我们尽享天伦之乐的好环境,因此,在那承欢膝下的日子里,父亲对我的爱可想而知。就是到了暮年,他还常常满怀深情地讲起我幼时的种种情景:在友人家作客,他亲眼目睹我迈出人生第一步时的惊喜;每天拉着我的小手,风雨无阻地接送我去“珍宝幼儿园”时的温馨(父亲一直记得它的名字和一胖一瘦两位女教师,还有那个看门、摇铃的老工人);傍晚时分,父女俩坐在建国门外大青石上看巧云的乐趣;两次去青岛避暑,我们共同在海边嬉戏的欢欣……父亲是从1925年便步入文坛的老作家,由于疼爱又总是把我带在身边,于是,陪伴他参加的那些丰富而有益的活动,使我的生活五彩缤纷。正如父亲所讲,我那时就是他的一条“小尾巴”,常常跟在他身后,出席文朋诗友的聚会聚餐,结识了诸多的文艺界大家,他们的名字,赫赫然闪亮在人们的眼前。在中山公园文人满座的来今雨轩,在老舍先生花团锦簇的丹柿小院;在劳动人民文化官为读者签名留念的活动中;在各色各样目不暇接的展览会和博物馆;在首都剧场诗歌朗诵会的来宾席里;在与莘莘学子研讨文学创作的漫谈会上……到处都有我小小的身影,依傍在父亲身旁。在这些多彩的活动中,我汲取了多少成长中的营养。父亲每每去逛东安市场和新华书店的旧书摊,也总是携我前往。我的手中,会举着一串甘美的冰糖葫芦,跟随他的脚步在书海中徜徉。那时,我们常常各取所需,满载而归。这一天,是我们父女俩共同的节日。当我的小木书架挺大气地排列在父亲大书橱旁边的时候,我也带着兴趣和渴求,一步步走进了知识的殿堂。这启蒙于幼年的对于文学艺术的倾心与热爱,是父爱这棵参天大树上结出的一枚甜甜的果实。
  父亲的爱无所不在。记得我8岁时和妹妹一同患上了“百日咳”,母亲照顾仅几个月大的妹妹,父亲担起了看护我的重责。那时,剧烈的咳嗽使我几乎夜夜无法平躺着入睡。同样病弱的父亲焦虑万分,他甚至数夜不眠,让我靠在他温暖慈爱的胸膛上进入梦乡。难熬的通宵里,父亲不敢挪动被我压得发木的腿,惟恐惊醒了熟睡中的小姑娘。病中的我依旧忘不了心爱之物——那香喷喷的花生米,父亲怕贪吃的女儿咳嗽时将它呛入气管,就不厌其烦地将它们一个个切成碎末。四十七年时光过去,但是,父亲身着长衫坐在桌边,一刀一刀仔细地为我削花生的情景,就在我的眼前;那浸透着父爱的花生啊,令我口齿留香,直到今天……
  在那些数也数不清的难忘的日日夜夜,有多少饱含着父爱的故事,无法一一诉说。这一切,不仅使我初尝了亲情的珍贵和温暖,更开阔了我人生的视野,为我幼小的心灵和童蒙的双眼,展示了一个多么美好和绚丽的世界。这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陶冶了我整个生命和人生。
  父亲是从旧中国的贫苦农村走出来的人民作家。他终生都心怀着对于祖国和人民忠贞不渝的热爱。这份大爱,贯穿在他一生的情感、言行和文学创作中。从我的童年开始,父亲就自然而然地将这份大爱和许多高尚的品德情操,点点滴滴、绵延不绝地播撒在我的心中(我曾在其他文章中,也写到过这些往事)。记得小时候,我家居住的出版总署宿舍对面,有个不大的小饭铺。每天从清晨开始,那儿就挤满了煤厂工人、进城卖莱的菜农、小贩和三轮车夫。父亲常带我去那儿散步,看这些最底层的普通劳动者香甜地吃着大饼,捧着个粗瓷海碗,津津有味、“咂咂”作响地喝着豆汁。望着他们粗犷黝黑的脸和一双劳动的大手,父亲总是对我讲起他们的勤恳和淳朴,他们的劳作和生活。那一个个小故事,使我从心底对他们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在父亲送我去幼儿园的路上,有一座煤厂。工人们在呛人的粉尘中忙碌的身影,他们沾满了煤灰的黑色的身躯,他们有力地摇动煤筛的臂膀和身上淌下的热汗,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亲总是着意地拉着我在那里站上一会儿,向我讲解诸如脏与净、美与丑这类寓含深意的道理,使我逐步懂得了不少人生真谛。我渐渐长大以后才知道,出身于没落地主家庭的父亲,从小就在穷孩子堆里长大,风里雨里泥里土里,他是立足于贫苦大众之中的一员。从父亲拿起笔的那天起,他就在为他们呐喊,为他们歌唱,为他们的光明与解放奋斗了一生。父亲在他生命的一言一行中,将这情这爱传授给了我。在我走过的人生路上,曾经当过屯垦戍边的兵团战士,与农民并肩生活、劳动的插队知青,昼夜在轰鸣的机器旁三班倒的纺织工人,我问心无愧地度过了这些难忘的岁月,因为,父亲多年来的言传身教,就亮在我的心中。
  父亲是诗人,在我的脑海中,不仅牢记:了他的《老马》《有的人》《老黄牛》《抒怀》等诸多新、旧体的诗歌名作,还跃动着与我的童年密切相连的两着小诗《巧云》和《你看你这个小姑娘》。它们驻足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有近半个世纪的时光。
  《巧云》诞生于1957年末,我8岁。那时,父亲总是从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与我尽享天伦之乐。最令我们父女难忘的,莫过于每天傍晚,并肩坐在建国门外护城河边的大青石上,欣赏天边的巧云了。那是父亲一天中最为闲暇的讨光,他牵着我的小手,优哉游哉地向城外走去。这时,澄澈洁净的东方天际,常常飘动着朵朵白云;西边满天的晚霞,会为它们镶上彩色的花边。这些变幻无穷的云朵,是我和父亲永远也谈不宪的话题。坐在大青石上,我们争抢着为云朵不时变化出的形状起名字,父女俩的欢笑和每有新发现时的惊叹,随着静静流淌的护城河水,漂得很远很远。父亲疼爱地看着我如花的笑靥,幸福和欢乐挂在他的脸上。他还会根据我的想象和发现,讲上一两个与此相关的小故事,年幼的我,常常陶醉在这美景和故事里流连忘返。这幅大青石上父女比肩看巧云的图画,就这样永远定格在父亲和我的记忆中。
  于是,父亲据此写成的小诗《巧云》问世了:
  
  傍晚,走出城门,
  坐在河边的青石上,
  我和我的小女孩,
  并肩看巧云。
  
  她的眼长在天上。
  她在创造,她在发现:
  呵,大烟囱,呵,拖拉机,呵,军舰……
  她欢呼这天空里的奇观。
  绝早,我独个儿来到原来的地方,
  太阳还没有露面,
  东方的半壁一片明丽,
  它昭示杀了光明白昼的开始。
  
  一支又一支烟囱,
  一座又一座高楼的巨影,
  这景象多么动人——
  这大地上扎了根的巧云。
  
  童年的“小女孩”,曾因父亲第一次“为她”写了诗而无比欢欣。当女孩长大,真正读懂这首诗的时候,我知道了,亲身经历了旧与新两个时代的父亲,不仅用朴素生动的语言,描绘出我们父女共享欢乐时的画面,他更是在为我们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盛景,由嚷地欢呼和歌唱。在他的心中,中国的未来,永远是“光明的白昼”,他祈望天上的美景,早日展现在眼前。女儿的眼睛在天上,父亲的目光在人间。这首小诗的意义,已经超出父女间情感的单纯描写,而具有了更加深刻的内涵。父爱和对祖国美好未来的赞颂与企盼,那样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我从这更为博大的爱中,学到了多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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