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白水羊头葫芦丝

作者:荆永鸣




  离开了那对四川父子之后,马欢悠悠荡荡地来到一条小吃街上。这条小吃街位于城市的中心地区。原先它只不过是几条横竖相通的胡同,很破败,都快腐朽了。后来经开发商一鼓捣,才变了样。在过去的基础上,他们依据不同的房屋格式,把它打造成了不同风格的底商和双层小楼——圆瓦灰檐,绿窗红门,特别仿古。二层楼台上有瓷器城、饰品店、游戏厅……此外还有一方露天戏台,偶尔一通锣鼓之后,不知从哪里请来的草台班子,还会尖着嗓子或粗着喉咙为客人免费唱几段梨园小戏。楼下,除了一条胡同摆满了各类杂耍古玩之类的商摊儿,与此相连的另外几条胡同则全是小吃一担担面、酸辣粉儿、冰糖葫芦、羊肉串、爆肚、竹筒饭、“开坛十里臭,入口一片香”的油炸臭豆腐……可谓百般花样,几乎把中国各地的名优小吃一网打尽。此外还有什么土耳其烤肉、“日船”章鱼小丸子……各种幌子五彩缤纷,如天花乱坠,一派繁荣。
  从早到晚,这里都是人头攒动。在嗅觉与视觉的刺激之下,人们满含口水不能自持。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姑娘,面对满街上的小吃,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口,兴奋得直搓手,嘴里一个劲地“哇塞”……
  正是中午,城市上空的太阳极其明亮。小吃街里的人太多了,男男女女,蚂蚁般的稠密。人多事就多。马欢背着一个很大的破帆布包,别别扭扭地走在人流里,尽管他左闪右躲,肩上的背包一碰,还是把人家的嘴给扎破了。其实,像这样的事在小吃街里是并不鲜见的。前不久一个三十多岁的外地男人在追赶一个小偷的时候,猛地一撞,就把正在吃羊肉串的一个姑娘的嘴给扎漏了,从左腮上露出来的竹签足有一寸多长。当时,那个姑娘的男友都疼疯了。小伙子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挥手就给了他一拳,还不解劲,又给了他一拳。最后,小伙子才哭着,一手揪着他脖领子,一手挽着女友的胳膊,拖拖拉拉地找医院去了。这一幕,让所有围观的人都看得心惊肉跳——俗世间,仅仅是为了一个“吃”字,就上演过多少人生的悲剧啊。
  相比之下,马欢算是幸运的。被他扎破嘴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他把一口油炸臭豆腐吐到地上,又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张开嘴,让老伴踮着脚往里看了看。听老伴说没啥事儿,就破了一块小皮儿,老汉只是用愠怒的目光看了马欢一眼,说,你这个年轻人呀,走路咋还不小心点呢?
  马欢被吓得脸都白了,连声说,大爷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大爷……大爷不吱声。大爷沉默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手上的那半串油炸臭豆腐,又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然后把那串臭豆腐放在老伴的嘴边上,让老伴用嘴撸下一块来之后,他也撸下了一块,在嘴里没事似的嚼了起来。
  马欢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好像没用了,又觉得就这么走了不太合适。他想了想,才嗫嚅着说,大爷……您没事吧?
  大爷看了马欢一眼,扬了扬手。大爷的嘴里正忙着呢。最后还是大爷的老伴说话了,她说这孩子,还站在这里干啥?我早就说没事了。
  马欢这才走了。
  马欢一走,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一个人却说话了。他说,嘿!怎么叫他走了啊?大爷的老伴说,不让他走咋着?那人说咋着?让他瞧病去呀。大爷的老伴笑了,她说瞧啥病,又没扎坏。那人说不瞧病也不能让他白扎呀,您说是不是?大爷的老伴说,不白扎还能咋的他?那人说要钱呀,少说也得要他个百儿八十的呀!大爷的老伴不吱声了。大爷看了那人一眼,也没说啥。那人看着这对夫妻说不出来道不出去的样子,一下子就泄了气,只好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嘟哝着,真他妈新鲜!
  离开那对夫妻之后,马欢非常沮丧。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种是非之地,不转了。只是在这么一条人挨人的小街上,马欢不但走不快,同时还得小心着,生怕再把一个什么人的嘴给扎坏了。脚步一慢下来,原本有点焦躁的心情就缓解了。一时想到自己的处境,马欢就决定,既然来了,就还是找找看吧。
  其实,马欢是被人一个耳光打到这条小吃街来的。在此之前,他受雇于四川的一对父子。老实说那是一对非常不错的父子。儿子叫小坠儿,十五岁,还是个孩子。看上去足有六十岁开外的父亲其实并不算老,才四十八。因为他是个罗锅儿,住在一个院子里那些做各种生意的外地人,都叫他“老锅”。别看老锅是个罗锅儿,做起油条和豆腐脑儿来,却几乎是个天才。可贵的是,人还特别正直。他做的豆腐脑儿,那才是真正的豆腐脑儿。一勺一碗,白白嫩嫩,浇上用淀粉勾芡的卤子,上面再放一点红的辣椒、绿的香菜,一勺入口,满嘴豆香。老锅做的豆腐脑儿,用的是纯正的大豆,绝不搀假。油条也是。按着传统的路子,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对使用地沟油和洗衣粉那些“王八蛋操的人”,老锅非常气愤,一说起来,他就驼着腰骂,他说,恶有恶报的,让他们走着瞧吧!
  老锅的摊位摆在一条小街上。说是摊位,其实就是两个三轮车。一个车上放着提前做好的豆腐脑儿,另一个车上放着炉子、油锅,旁边再放一块很小的面板,没有可供客人用餐的桌子。原来有过几张折叠式的简易条桌,后来没了,让城管人员一顿收拾,胡乱地扔到一辆小卡车上,凶着脸就拉走了。好在大多数城里人在吃早餐的问题上不太挑剔,也没有时间挑剔,买上油条或豆腐脑儿,有的拿回家去吃了,有的一手拿着两根油条一手抓着行车把,一骗腿就骑上去了,边走边吃。城里人追求的是快节奏的生活。
  马欢已经在那里干了两个多月。他和那对父子一直相处得很好。他们同吃同住,每天早晨一同在这条小街上卖油条和豆腐脑儿,根本看不出谁是雇主,谁是雇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小坠儿来了一个哥哥,老锅又来了一个儿子呢。
  没想到有一天却出事了。
  这件事说起来还有点复杂。那天早晨,马欢在给一位顾客往那种一次性的小餐碗里盛豆腐脑。那是个年轻而漂亮的女子,穿着一件小碎花睡衣,趿着拖鞋,一头秀发是那种没经过梳理的随便,甚至有点紊乱,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慵懒。她几乎是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在跟马欢说话。她说能不能加点卤子?马欢说,能。她说再加点辣子好吧?我喜欢吃辣的。马欢说,好嘞!就在马欢不厌其烦地给这个好看的女子加这、加那的时候,城管的人就来了。
  那个自由发展起来的早市,城管人员常来,而且说来就来。一来,无论是卖菜的、卖水果的,还是卖鞋脚袜子、杂七杂八或者老鼠药的;也不管男的女的,年轻年老的,都一律挣命似的跑!当然,也有跑错的时候。那就是本来城管人员没来,不知道是谁看走了眼,还是故意使坏,总之是,一声“来了”,便立刻鸡飞狗跳,炸了营了。一时间摔了跟头的跑掉鞋的都有……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来!
  先前就闹过这么一次了。
  哪想到一场虚惊刚过,许多人还没完全平静下来呢,城管人员就真的来了。以往,城管人员都是开着小卡车从小街的东口或者是西口来。不用说,从东口来,西边的人便宜,从西口来,东边的人就便宜。那边一纠缠,这边便闻风而逃,抓不住几个的。这一次却不同,他们是步行着从中间的一条胡同斜刺里插过来的,直插到马欢他们背后。
  作为一次突然袭击,年轻的城管员第一个站到马欢身边的时候,马欢正和那个漂亮的女子交接豆腐脑儿呢。他是先看了那个漂亮的女子一眼之后,才看马欢的。这一眨眼的过程,竟把年轻城管员原有的想法改变了。他看着马欢,说小豆腐脑儿卖得不错啊,是吧?说完这句话,他很平静地看着完全惊呆了的马欢,耳朵却听着别处。年轻的城管员本以为他的话会引出一阵笑声,但没有。他扫了一眼围观的人,包括那个漂亮的女子在内,谁都没有笑。不但没笑,那个漂亮的女子甚至还用一种不太友好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这使年轻的城管员心情一下子就坏了。
  他命令马欢,赶紧把豆腐脑儿搬到车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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