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一个人坐云霄飞车

作者:陆 离




  “遇到佐藤的时候我已经老了,应该到了男人不感兴趣的年纪。这没什么,我不苦恼,反而很高兴。从青春期发育到那时候几十年,我从来不缺男人,我最苦恼的事就是生活中没有一天没有男人。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说大话。别的女人都为没男人苦恼,我却为了赶男人走而痛苦。
  “那天早上天气很好,才四点天就亮了。午夜之前我赶跑了一个男人,他穿着内裤睡眼惺忪地站在我跟前,怀里抱着皱巴巴的衣服,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只是示意他走出门去,用最温柔的方式。他还是不懂。我给他倒了—杯水,他迟疑着要接过去,我把杯子倾斜了过来,水流到了地板上,沿着莫名其妙的方向向前流去。一只红蚂蚁正爬到水边上,它停下来,很快又顺着水流的方向继续爬,离它刚才要去搬的一小块面包渣越来越远。
  “‘你弄湿了我的地板。’
  我对男人说。我指指钟。分针和时针的夹角越来越小,像两条紧紧合拢的腿,秒针在钟面上故作轻松地兜着圈子。我突然感到我离一个我毕生都在期待的日子近了。
  “我遇上的男人都是没有理解力的。我希望上天怜悯我,让我遇上一个与众不同的。理解力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我曾经把理解力做成棋子跟男人在棋盘上对弈,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个想法奇异的工匠,爱好手工。要知道做棋子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情。打磨时需要特别耐心。我们从没有下过一盘完整的棋,到了中途就被各自的情欲淹没了。可惜了我的棋子,它们被打翻在地上,东边一辆车,西边一匹马,在地板上孤独地滚动着,像在忍受着身不由己的煎熬。
  “我打开窗,午夜之前的风吹了进来。我总是这样,在做爱的中途我打开窗。
  “我替那个男人叫出租车,很长时间了每天都有同一辆出租车停在我的楼下,黑色的,我相信这是城市里仅存的一辆黑色出租车。它隐蔽在夜色里,很难被人看到。
  “我从不问从我这里出去的男人去哪儿。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也关心,没事做的时候查查电话号码本啦,听广播时听到一个相熟的名字心里也会有触动,那种突然一紧的感觉,要是正好有天气配合心情,还会感动,觉得浑身都软软的,想躺在沙滩上看看天,什么都不做,然后睡上一觉。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啦,消遣,人生有各种消遣,工作啦,谈恋爱啦,出名啦,有钱啦,都是消遣,看兴致吧,有时候你有这种兴致,有时候有那种。反正我都喜欢,只是看心情,不同阶段有不一样的心情。当然啦,你跟过去的生活总是摆脱不了干系,有时候你想躲得远远的,却逃不开。这并不是我希望的,当然如果事实就是这样,我接受。
  “也许你要误认为我是一个缺乏感情的人。要是你来过我家你就会改变看法。我家的屋子有一半用来当储藏室。每当一个男人无可奈何地离去,我总是向他要求一样东西。
  “‘留下一样你希望给我的。’
  “我说。我有一些普通的收藏。比如头发、皮屑、各式各样的衣服,我最喜欢气味。为此我研制了一套收藏气味的方法。把气味装在各式各样的瓶子里。
  “我赶跑的男人不计其数。别的女人到了我这个岁数都枯萎了,只有我依然盛开。”
  我关上单放机,摘下耳机。大地刚刚回春,有些花儿开了,远处的树被笼罩在朦朦胧胧的绿色中,它们总是给人带来春天最初的惊喜。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脑海里还回想着刚才的那首歌,ROLLING STONE的《当眼泪滑落》:
  一天傍晚
  我坐在这里看孩子们玩耍
  那些我看到的笑脸
  并非为我而存在
  我坐在这里看着
  眼泪落了下来
  ……
  这是一天的傍晚
  我坐在这里看孩子们玩耍
  就像我平常做的
  他们却以为我头一次这样
  老式的万胜磁带,是在学校的图书馆成批买的,用来练习听力。第一遍录上的是日语课文,第二遍是ROLLING STONE的拼盘,第三遍是那个老妇人的谈话,长度不足以覆盖整盘磁带,于是就剩下了这首歌。
  记不清是第几十次听这盘磁带了。我扔掉了所有的磁带,唯独留下这盘。为了这盘磁带,我保留了单放机。时代已经从单放机进化到 ED机、MP3,我还是舍不得扔掉这个老古董。十年,已经过去十年了。在我的记忆跟转动着的磁带上,她还活着,老妇人的声音依然生动,带着喘息。
  人与人的相遇一定是个奇迹。在某时某地。我们说不上为什么会为彼此停留脚步。同学啦,同事啦,朋友啦,或者仅仅是一个陌生人。反正要活下去你总会跟各种人打交道,很难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妇人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些呢。我完全不了解她,对于她的生活也感到隔膜,何况她比我大上那么多,如果不是偶然,我听不到也想像不到那样的故事。
  所有的感觉里,听、闻、触摸永远要比看来得实在,那些盛开的鲜花,树枝上的绿色的芽苞是真实的吗?我很怀疑。
  闭上眼睛,一切才会浮现,才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你也在它们之中,就像在海里游泳,免不了喝口咸水,喝的时候你才存在。只要一把手放在单放机的按键上,听到齿轮转动,我就闭上眼睛。
  跟老妇人算什么呢。朋友?我只见过她一次。唯一的一次。那时我把她当疯子,可现在觉得跟她很熟悉,还有一点倾心。我在心里跟她对话,猜她会怎么回答。
  其实那天晚上我没说什么,我在工作,而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也许并不在意我听得懂听不懂。如果不是当时我打开了录音机,怀揣着意外听到别人的隐私并把它暗中记录下来的罪恶的快乐,我一定会感觉到耻辱。我不是垃圾筒,不需要别人把垃圾一股脑儿地倒给我。
  后来,我才慢慢懂了。她给了我别人不可能给我的东西。
  我甚至把她说的话翻译过来,落在纸面上,为了体会字里行间那些精妙的含义。随着这十年的成长,我对她的话的理解加深了许多。不过我更喜欢听磁带。她的语气让我想起十年前——十年前的我,十年前的气氛,十年前那次奇妙的相遇。
  那是大三暑假。我做兼职日语导游,原以为这个工作就是游山玩水。可我想错了。一个星期里爬两趟长城,走三回故宫,累到小腿抽筋。就算偶尔去趟桂林,也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我对于玩乐的好奇心和兴致渐渐丧失了。
  那段时间我在恋爱中,说不出的感觉,恋爱并没有我想像得那么美好,可还是吸引我,欲罢又不能。我感到我长大了。长大是什么感觉呢?就是一切都变得模糊,越来越缺乏判断力。觉得谁说的都对,又不对。
  我希望能找个成熟些的男朋友,让他告诉我一切。我把自己定位为三十岁的女人,化很浓的妆,穿深色的衣服,频繁出现在一切找得到机会的社交场所。他们显然对我很感兴趣,可又张口闭口叫我小孩儿,不是一说到关键的地方就忌惮地看我一眼,就此打住,就当我是空气,说什么都不避讳。也有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对我感兴趣,不过也许因为他们的女儿比我小不了几岁,所以一跟我说话就习惯性地换成了一种痴呆的语气。我不喜欢跟自己的爸爸谈恋爱,只好回过头去找我的同龄男友;跟他一起打游戏,去食堂买饭,上自习。后来我终于下决心跟他分手,他也不特别吃惊。
  我的情绪不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悲伤也不痛苦,所有负面的词来表达心情都不确切,也算不上负面,那不过是一堆正数和负数的累加,乱七八糟加在一起,想破了脑袋发现最后的结果不过是零。我尝试着画画,却连画一条直线都不成,又想画,结果画在纸上的只是断断续续的点,看上去像落了一地打飞鸟的石子,一只鸟也没打到,石子不过是移了位置。我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脑袋如同铅坠,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不要随时随地躺下休息。精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空气还能称出分量来呢。难道它比空气还轻?我很怀疑,我对一切都很怀疑,我打算把导游的工作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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