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庸人三篇

作者:刘家科




  存 善
  
  存善终于离开了他70年不曾离开过的村庄。
  村里人登时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几十年来,村里男女老少凡有病有灾的都去找存善,可今后怎么办呢……
  存善会一种咒法,叫“凉水咒”,专门为哺乳期妇女除治奶疾。谁家刚生了孩子的媳妇,不慎将奶给吹了,憋胀疼痛得厉害时,就登门请存善医治。存善看过之后,问清病人住的房屋及卧床的方位,就让病人走了。第二天五更里,存善起床口含凉水面朝病人所在方位为病人念咒(即使十冬腊月,也要用凉水),两三天后,病人便痊愈了。为了表达感激之情,病人好了以后都要买上几盒点心去看望他,可他只是象征性地留下一点,其余的让病人带回家给老人孩子打牙祭。如果病人在外地,不能到他家来诊治,他也有特殊的办法,那就是“遥咒”,方法跟平时看病相似,只是念咒要在五更以前,念咒的时间要加长一倍,治疗效果是一样的。由于常年口含凉水,他的牙巴骨得了关节炎,满口的牙齿也早早地掉光了。
  村子里有明白人研究存善的咒法,认为这是一种迷信,曾用两件事去破除:一件是一位得了奶疾的妇女,三四天不去存善家看病咒奶,结果奶疾也慢慢好了;另一件是一位奶疾严重的妇女,只信他的咒法,不到医院诊治,最后成了奶疮,只得去做手术。尽管人们都相信这两件事的真实,但十里八村的人仍然是络绎不绝地来找存善咒奶。存善也对此不以为意,照旧行他的善事。只是在他家大门前的两棵大槐树上贴了一副自作的对联,以示他的自信:大门外边两棵槐,谁要咒奶这里来。
  存善为人看病,还有一手,就是推拿。谁有个头痛脑热、腰疼腿疼、肠胃不适什么的,都来找存善推拿。来推拿的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也是络绎不绝。村里人进城不方便,又没有闲钱瞧病,存善的推拿就成了医治百病的良方。村里常闹胃疼的几个人,都说存善点治胃里的瘀块最灵验。凡胃疼的人来找他时,他都是让病人平躺在炕上,他用大拇指摸准病人肚脐眼上边的一个硬块,便狠劲地按压,病人疼个半死;抽袋烟工夫,他松开手,便给病人从上到下推拿肚子,病人马上就感到轻松起来。后来有个爱闹胃疼的人背上很重的心理负担,自己肚子里有那么一块病,这可怎么办呢。他憋足了劲,就到县城医院诊治,城里的医生一解释,这人便突然明白了。原来肚子里那一块并不是什么病,只是内脏的某一个结,人人肚子里都有。至于胃疼的原因,城里医生说是一种轻微的慢性胃炎,受寒或吃得不对付时就容易发作。后来这个人向其他爱闹胃疼的人说这个事,大家都半信半疑。此后什么时候再闹胃疼,他们仍然去找存善,存善仍然照老办法医治。
  存善除了下地劳动和为乡亲们看病以外,就是伺候他90多岁的老母亲。其实存善已儿孙满堂,只是儿孙皆不在跟前。存善的儿子少年闯关东,在东北一个小城里娶妻生子,而后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都生在那个小城里。又因为存善的妻子早年就给他的儿子看孩子,也习惯了东北当地的生活,就一直没回老家。这样就只剩了存善和自己的老母亲守着老家过日子。后来儿孙们要将两个老人搬出去一同生活,可是存善和老母亲说什么也不愿离开故土。有一年家乡闹灾荒,饿死很多人,存善和老母亲也挣扎在生死的边缘。这时,在东北的儿孙们给存善出了个主意,让他坐火车去一趟东北,去时买一些东北特缺的辣椒、红枣和花生带上,到东北可以换回数量可观的粮票。凭这些粮票便可度过灾荒。
  存善虽不通商道,但此时倒认为这是唯一的生路。于是买好辣椒、红枣和花生,打在一个大行李里边,就乘火车上了东北。在吉林倒车时,存善犯了难。倒车要去排队买票,可是这么大的行李又不敢寄存,怕人家查出来拿他当不法商贩治罪。正发愁时,一个在火车上见过面的中年人走过来,说愿意帮他看管行李。看那人一副诚恳的样子,存善暗自庆幸遇到了好人。可是,出门在外,总要加一点小心,于是他问那人姓什名谁,家住哪里。那人便告诉他自己的住址和门牌号,并说自己名叫天雨湿。他于是放心地将行李托付给天雨湿,自己急急地去排队买车票。
  等到买好车票回来,天雨湿不见了。存善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找遍了候车室的角角落落,并不见天雨湿的影子,于是他跑到大街上去找。此时正是秋末冬初,天上下着绵绵的细雨,存善冒雨在附近的大街小巷大声呼喊着天雨湿的名字。半天工夫也没有找到天雨湿的人影。待他回到候车室时,浑身上下已经淋得精湿,他赶紧到火炉旁去暖自己冻僵的身子和双手,没料到,这一暖,就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等到他的儿孙闻讯赶来,才送进医院。
  出院以后,存善生活不能自理,依靠儿孙伺候,他的老母亲在家无人照管,也只得接到东北来。此后存善不再为人治病,老母亲百岁方逝,存善又活了二十年,最后也无疾而终。
  存善走了二十年,村里人别扭了二十年;这一年村子里成立了合作医疗,人们看病又逐渐地方便起来,这才渐渐淡化了对存善的思念。
  
  大 懒
  
  村子里再也没有比大懒更懒的人了。
  提起大懒,人们都会说出一串他的懒故事。
  祖上给大懒留下一份家业,大懒就守着这份家业过懒日子。“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的日子他很满足。只是大懒的三十亩地在村子的东边,从家门到地头大约有一里路。就这一里路,大懒也懒得走。他说每天下地仨来回,至少要走六里路,一年三百六十天,算起来就有二千里。这一辈子下地劳动四十年,加起来就是八万里。这等于围绕地球转一圈,这可不行。大懒不愧是村子里唯一念过私塾的文化人,算起账来有板有眼。既然问题摆在这里,他就要解决这八万里的问题,于是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将装载犁耙用的一个破拖车改装一下,上边摞上一个破圈椅,圈椅上铺上一个蒲草团。大懒下地收工都坐在那个破圈椅上,让他家那头老黄牛拉着,悠哉游哉,甚是满意。
  大懒崇尚一句俗语,叫做“近地丑妻破棉袄,庄户人家三件宝”。大懒的妻子长得很丑,是那种看着放心用着实惠的贤妻良母;大懒让妻子给自己做了一件大棉袄,外表是用旧被里缝成的,内里吊上一张老羊皮,看上去很破,用起来得劲。他睡觉时把棉袄盖在身上压风,出门时穿在身上御寒,一年四季都带在身边,就是大夏天干活累了想就地歇一会儿,也是将破棉袄铺在地下,既柔软又隔潮气,他说这样不会得风湿病。这件破棉袄一年到头也不洗,看上去又脏又亮,就是扔在大道上也没人捡。大懒深得丑妻与破棉袄的实惠,但那块地却总觉得远。于是起心与别人换近地。离村子最近的一块鸡狗地,大懒看上了它的近便,于是与那家主人商量换地,人家是求之不得,那块鸡狗地就非常顺利地到了大懒手里。
  地换得近了,大懒那架破拖车就派不上用场了。人们说,大懒下地收工不坐拖车,村子里少了一景。可是大懒又闹出别的懒故事。这一带庄稼人肥地的一个办法是晒坷垃。冬天将地犁起来晒着,到春耕时满地大坷垃,一个坷垃四两油,谁家地里坷垃多谁就高兴。所以到开春时,家家都下地砸坷垃。别人砸坷垃都是举起锄头,拉开马步,一步一挪往前砸。大懒可不是。他搬个木凳子,坐在地头的树阴下,让老婆孩子从地里往外搬坷垃,他坐在树阴下砸坷垃,砸碎的坷垃再让老婆孩子用土筐抬回地里去。还有,这一带农村兴种谷子,谷子播种时下种较多,是为了保全苗,但也增加了工作量,苗子出来后,密密麻麻,需要间苗,而谷子的间苗是很麻烦的劳动。大懒则不然,他下种比别人少一两倍,苗子出来就稀稀拉拉,间苗时非常省事。大懒的谷子每年都收成很差,而他自己却挺满意,他说种地求自然,庄稼和人都舒坦。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