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遥远的巴拿马

作者:肖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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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慵懒,往往越绿越甚。一派浓绿扶持着一朵红花,容易使人想起懒床的美人儿。然而单身男子易之锋跟美人儿没有什么关系,他主要是绿。依照惯例下午起床,他披着睡衣赤着双脚走进卫生间,洗脸、刷牙、刮胡子,一眼瞥见镜子里那位先生脸色泛绿。他的脸色泛绿与季节无关,是因为夜生活。他的夜生活非常简单,看碟。通常看碟到凌晨三四点钟,遇到好片子则彻夜不寐,一直看到广大劳动人民黎明即起,他才上床睡觉。可惜他不是女人,否则充当新版陈白露绝无问题。话剧《日出》那句经典台词“太阳出来了,我要睡了”,几乎成了他的生活写照。
  今年春天来得迟,走得却早,人们没有充分慵懒便初夏了。这也无妨,单身男子的时间宽裕得很。春天后面有夏天,夏天后面还有秋天,秋天后面有冬天。一晃就是四季轮回。人生好比一场马拉松,你不必光想着冲刺。漫漫人生悠悠时光,你只有一天天去消耗,有谁能够一天消耗两天时光呢?大概没有。人生道路上你不必慌张,提前冲刺就是最大的慌张。一个人的赛场你永远是第一名,想得亚军都不可能。
  说起赛跑,易之锋听过一则笑话,说的正是这方面的故事。某甲戴了一块进口名牌手表,某乙羡慕,询问在哪里买的。某甲说这是前天参加赛跑的奖品。某乙问有多少选手参加赛跑。某甲说一共只有三名选手,我是冠军,警察荣获第二名,失主第三。某乙愕然,然后大笑不止。某甲说赛后官方分析失利原因,一是由于警察急于夺冠中途盲目加速造成体力不支,二是由于失主卫冕心切提前冲刺不慎跌倒,于是形成了—个人的赛跑,那价格昂贵的手表成为冠军奖品,实至名归。
  这手表的故事很有哲理。更有哲理的是前几天看的影碟《是谁弄疼了你》。这部芬兰电影里的男主人公拼命减肥,其实正是一场自己跟自己的比赛,连裁判也没有。经过一场艰苦卓绝的努力减肥成功,他半夜给自己颁奖,奖杯用一只罐头盒制作,还奏响了国歌。国歌淹没了隔壁夫妻疯狂做爱的尖叫。后来为了重新焕发聋哑女友对生活的热情,减肥成功的男主人公接连饱餐三日造成体重反弹,最终成了一个安详的胖子。
  这就是春夏之交的一天下午,单身男子易之锋起床之后身披睡衣赤裸双脚走进卫生间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身材颀长,面孔消瘦,头发蓬乱,目光迷茫。舞台上陈白露的夜生活只有黑眼圈没有脸绿。镜子里易之锋的夜生活没有黑眼圈只有脸绿。这就叫男女有别。
  不光由于夜生活而脸绿,易之锋对季节更迭更是麻木不知。他是室内动物,冬暖夏凉。室内动物没有四季意识,不春不夏不秋不冬。只有夜半看碟,斯人独憔悴。说起看碟,这是易之锋的大事业。他决不看什么好莱坞,美国大片大而无当,实在让人嗤之以鼻。他只看欧洲国家的“小制作”,譬如北欧电影。昨夜看了捷克电影《多瑙河只有一滴水》受到震撼,他呼吸急促满面潮红,一时手足无措。这就是单身男人易之锋的独特表现,只要受到强烈艺术感染便丧失理智,不是竭力赞美荧屏形象而是高声痛骂自己傻逼,具有明显自虐倾向。
  其实易之锋离婚之前并不这样。那时他从不作践自己,给人留下自珍自爱甚至自恋的印象,好比一只不断梳理自己羽毛的大鸟。那时他在石油公司担任部门经理,春是春夏是夏秋是秋冬是冬,衣着得体举止稳健气度优雅谈吐不凡,一派中年白领代言人形象。那时如果必须将他比喻为一只豪华游艇,那么它无疑正在驶向光明彼岸,而且码头有人接缆。
  昨夜看碟,《多瑙河只有一滴水》里就有一只小船靠岸,跑来接缆的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易之锋很久没有见到雀斑了,于是想到美容。美容的风行使得中国原装女子急剧减少,数量接近大熊猫。大街上小资们没了本真面目,争先恐后充当着美容师作品而招摇过市。白翎就很少使用化妆品,包括口红、眉笔和粉底。
  离婚之后,他的生活宛若一潭死水。偶尔想起当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生活,只得付之一笑。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日常生活除了看碟,只有三餐而已。说起三餐,他的早餐往往在下午两点钟,午餐挪到晚间,一般在“焦点访谈”前后,晚餐很晚,拖到子夜时分。这一日三餐的错位使得易之锋遵循着格林尼治时间,人却生活在东八时区。
  这就很滑稽了。更为滑稽的是四十三岁的易之锋已经退休。年富力强却退了休,好比一辆汽车只跑了五千公里就报废了。然而这就是中国国情。易之锋供职的石油公司改制转轨,拍卖大楼、削减机构、遣散员工,实行“买断工龄”政策,根据级别与工龄什么的,每人给一笔钱回家。你若想再就业,去人才交流市场登记好了。你若不想再就业,歇着就是了。四十三岁的易之锋“买断工龄”得到人民币十万三千五百二十七元零六分。这数目不小,那是跟“老少边穷”地区相比,倘若跟“中国民营企业家排行榜”相比,这家当简直不如都市乞丐。
  下午两点钟,易之锋开始吃早餐了。当然这只是他的早餐,广大劳动人民群众的早餐,上午七点钟就吃过了。
  这是他一个人的早餐,餐桌上却摆了两套餐具,好像家里还有一个人。离婚之后生活凌乱不堪,唯独早餐一丝不苟保持着一向的精细。两份果酱其中一份是杏酱,两份面包其中一份是燕麦的,两杯牛奶其中一杯是冰的,两只煎蛋其中一只煎得极嫩,只有半熟。还有一小盘酸黄瓜。
  易之锋坐下吃自己那份早餐了。另一份摆在餐桌上,供品似的。端起那杯热奶易之锋喝了一口。白翎喜欢喝冰奶,这与她曾经到日本公司实习有关。很快易之锋就吃掉那只全熟的煎蛋。白翎喜欢半生的,这也与她曾经到日本公司实习有关。吃了那只全熟煎蛋,易之锋拿起全麦面包吃着,就着热奶。白翎喜欢燕麦面包,因为她外祖母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白翎还喜欢酸黄瓜,也因为外祖母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
  就这样,易之锋与一个影子共进早餐。这影子就是前妻。吃罢早餐他端起那份供品送回厨房。每顿早餐都是这样的,那一份由凉奶、半生煎蛋、燕麦面包和酸黄瓜组成的早餐,宛若供品摆在餐桌上陪伴着易之锋。早餐结束了,他把这份供品装进一只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地放进厨房垃圾桶里。于是这只垃圾桶一天天吞食着一顿顿早餐,充当着一个人的胃口。
  那时候,白翎属于上班族,易之锋也属于上班族,一年到头夫妻只能在家共进早餐。一走出家门便不属于自己了。公司经常无故加班,午餐晚餐很难保证。因此早餐成为一条珍贵的纽带连结着这一对小夫妻。自从白翎展翅离去,易之锋依然保持当初早餐的形式和内容,顽强地挽留前妻的影子。
  早餐之后进人散步时间。这就是闲人的生活。离婚之后为了改变居住环境重新焕发生活热情,易之锋果断购买了城市南部宏发小区一套三室一厅的住宅。搬入新居之后他强迫自己增强户外活动,以助胃肠消化。他的散步路线一成不变,就是围绕着宏发小区中心广场转圈儿。于是中心广场好似一只巨大磨盘,他充当拉磨的毛驴。这种散步难以改变孤独者的心境,倒是经常盘旋在幻觉世界里,鸟瞰人间城郭。
  此时,易之锋穿衣换鞋正要走出家门散步,客厅的电话响了。搬迁新居他没有对外公布新的电话号码,倒是接过几个打错的电话。他漫不经心地抄起听筒,喂了一声。
  电话里传出前妻的声音,依然悦耳动人。他感到非常意外,迫不及待地问道,白翎,你怎么知道我新的电话号码啊?白翎长驱直入说,这有什么呀,我打一个电话给宏发小区物业管理处查询业主易之锋先生,这比114还便利呢。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觉得前妻确实聪明。这么聪明的女人离他而去,只能说明自己愚蠢。白翎在电话里跟前夫聊了几句,丝毫没有芥蒂之感。毕竟大学同窗四年,不是夫妻还是同学嘛。他努力克制着浮躁情绪,咿咿呀呀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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