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云间雪崩

作者:曾 哲




  1
  
  羊贩子,上山来了。
  羊贩子们在慕士塔格峰与公格尔峰之间的山麓下了车,仨俩一伙,四散开去,向分布在帕米尔高原的个个牧场,进发。年年都得这么一趟,是人们需要的法则,老天安排的秩序。
  老马和小马是去雪线附近的喀拉佐牧场,这一段路程挺招人烦。从海拔两千多米的柏油路,下到沟底,再弯来绕去地走一百多公里。一会儿浮土没脚,烟尘飞扬;一会儿戈壁茫茫,砾石流金;过了沼泽草甸,可能会赶上洪水;绕道塌方泥石流,兴许被冰川拦截。
  当然,哗哗涌流而来的喀拉佐河,逆来顺受不远不近地相陪,令人心情稍稍舒坦一些。
  背叛的河道,在高山峡谷扭来扭去,猛一见这辽阔平坦的草滩,就一头扑了进来。喘气的工夫,草儿密匝匝,成片、成块、成坨,在网状的水流间,排列成阵势:椭圆、四方、长条、三角,绝不重样儿,任河水穿梭肆意。走到这一地界儿的人,神志清爽怀中畅快的同时,也揣上对老天造化的感恩。扔下肩头的沉重,歇一歇,吃口馕饼,趴在河岸,再饮个透心凉。
  野鸭、鹅、鹤,飞过脑瓜顶。阳光一截截,被滑溜溜雪山落选。水流清亮地段,淌着团云;河面阴暗之处,波光斑点。滞留的大雁,停止了游弋,像一只只飘浮的木玩具,水就不再流淌。
  大草甸子,茵茵。
  草甸子深处有沼泽,掉进没救,烂糊得连只羊羔子都走不过去。老马说了这么一句,也许他真想抄条近路,省些时间和腿力。他眯起眼儿,依在滩头,把目光从生银子一样的雪山顶,拽到草滩远处,懒洋洋地卷上一根儿莫合烟。烟是在喀什的大巴扎买的,纸是当小学老师的女儿给搞的维文报纸。按他的说法,这样的纸,卷这样的烟,才能抽出地地道道的原汁原味儿。烟缕一道,被老蓝老蓝的天空,抽荡而去。
  没人答理老马,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听说喀拉佐牧场,有一头很大很大的白牦牛,走沼泽像跑山地,半个蹄子都陷不进去!
  小马从水边歪过头,夸张地把漱口的水喷向河里,龇着两个大门牙道,您年年下山回到县城,都要跟我们说到这头白牦牛。这回到喀拉佐,千万别让我错过,咱也开开眼见识见识。说完,大门牙刮咬着下嘴唇,好像要弄出点疼痛,加强加强记忆力。
  白牦牛不仅仅是牛,这你还不知道吧?这家伙能和高原狼一起吃住一起玩耍,领着成百的狼群,在草原上和牛羊们一起散步。
  过了,师傅,吹过了就假。您见着啦?
  老马没再接小马的问话,把胳膊肘杵在软乎乎的草地。白丝丝的烟,从他的后脖领袅袅冒出。他一偏一摇活动着的脑瓜子,白牦牛已经走远,他开始想家。想家不是想老婆,才出来几天不至于,是想家里的烦事儿。家里值得想的事儿忒多,多得像一团羊毛。虽然自己算是城里人,可细想想,还不抵山上的牧民。倒霉的事一件接一件,一桩桩都是倒霉的事儿。老婆子下岗快一年了,二女儿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就等呗,馕和奶茶这年月从没缺过,总是够吃够喝的。偏偏她不在家待着,听说和北京的几个装扮怪模怪样的男女,跑到山上来搞什么冰川探险,一个多月没她音讯了。这回要是能打听到她一点消息就好了,最好找见人,拉她回家。唉,倒霉的羊羔,过小水沟都会淹死;倒霉的贩羊人,吃不着羊肉,也塞牙。
  老马是个贩羊的老手,记住的山脉道道,有那么几股。昆仑、天山、帕米尔,简单清晰,结实得像根儿牦牛绳。绳子,是一个拧着一个秋天编织起来的。而任何一个秋天,又都过得很快当。仔细往甸子里瞅两遍,草就开始泛黄了。好像夏天和冬天,不是领着手,而是挎着胳膊。
  地面喧腾,河水充盈。九月的日头,像一匹西极的红马驹,抖动金鬃般的光彩,蹄踏响彻,嘶鸣响彻。从沟壑跃起,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蹿蹦过去。呆头呆脑地不知在哪里停步,不知在哪里驻扎。
  奶花一样的云,在蓝天绽开。太阳真小,只一片云就遮住。
  的确,草甸子的绿,是短暂的,只有那么三四十天。跟人们的生活一样,更多的是没精打采的蔫萎。
  老马喊动四肢伸展在草地上的小马。不愿走也得走,今年收购任务跟喀拉佐山的大黑石头似的,压在心里。争取三天,赶到喀拉佐。多动动心思,再三天,把一千只羊收拢齐整。收拢齐整,回到县城,日子就能照旧。照旧的日子虽没什么新鲜滋味,可没滋没味儿的日子也得过呀。
  不仅日子照旧,去往喀拉佐的路,也一点儿没变。即便如此,老马还是感到这次收购和往年不同。体力不支,心力也有些乏困。背囊死沉,沉也得背,上山来不能空着手,就势当两天小货郎,赚点儿零花钱。糖豆、棒棒糖、针头线脑、小镜子、塑料梳子、避孕套、香烟。
  小马在河里湿透了脑袋顶,甩着水花,走过来对老马说,放心吧,山上的牧民朴实简单,好对付。别说一千只,再多个几百,也能收上来。
  不管是忧心忡忡还是信心百倍,他俩怎么也想不到,等待着他们的是那么一个结果。
  出发吧!老马说完,找了个高坎,借着劲儿把自己的大行囊,拥稳在后背。小马犹豫了一下,还是掮上了自己的双肩挎。他心下想,自作自受。
  
  2
  
  老马说到的白牦牛叫琼牦子,是头一身白色长毛的母牦牛。琼在当地,就是阔大的意思。琼牦子的脊梁骨儿高,赶上了骆驼的双峰;琼牦子的脑袋瓜儿大,柢不进毡房的木门。
  琼牦子,是那孜勒别克老汉的畜生,老汉住在喀拉佐牧场。在这片高山上,凡五十岁上下,人缘好,威信高的男人,大都被牧民们尊称老汉。老汉,就是成熟的汉子。
  五月,清晨。新鲜的脚印,在薄薄的雪地上一串。过了河滩,过了乱石岭,爬上了南大坡。
  南大坡的面向,实际半东半南,这会儿黄日头还没出来。那孜勒别克已经干了两个多小时了,他把挖出的草棵子,抖落干净根儿须里的沙土,打成垛子,捆在琼牦子背上,拍了拍它的厚腚。他们沿着沟壑旁边崎岖的山路,一前一后往家赶。牦牛的脊背宽大,比较邻居家的紫毛叫驴,能驮出两倍还多。高远看,像是一座柴草山,移动。干草棵子,是上好的旺柴,但老汉这次不是为了烧火煮茶。
  那孜勒别克,在琼牦子的后边慢走了两步,从兜里摸出一撮莫合。翻遍衣兜,找不见卷烟的纸,闻了闻又放了回去。他的心不安生。
  昨晚。库尔班盘腿坐在那孜勒别克老汉家的土炕上,馕不吃,茶不喝。
  那孜勒别克问:有事?
  库尔班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老光棍,老光棍,死了老婆都是事儿。
  那孜勒别克心下找不清头绪,库尔班平常可不这样。平常的他,浑身上下透着都是精神,牧场里的柴事草事,驴事狗事,没他不掺和不张罗的。
  库尔班自头年秋冬坎,媳妇入土后,家里家外细细碎碎的琐事儿,跟羊毛似的疙疙瘩瘩缠绕在他身上,再没顺溜过。不像以前,那么爱串门子了。放牧回来,守着两个七八岁的娃娃,让莫合烟,把嘴巴搞麻木,抱着一肚子愁苦,蒙上被子睡大觉。今儿能到这家喝奶茶,他是有求于人。再者那孜勒别克多年前就没了老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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