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印象·在灯红酒绿间摆一张书桌

作者:南 帆




  为什么写作?对于许多职业写作者说来,这个问题时常被塞到墙角,落满灰尘——没有多少人愿意为如此简单同时又如此复杂的问题耗神。然而,每一回开始阅读哈南的小说,这个问题总是不声不响地跟上来,如同一个甩不开的影子。
  记忆之中,我与哈南的第一次见面非常短暂。他在东京飘浮不定的日子里,碰巧读到了我的几篇文章。回到福建,一个熟人和他一起到我的办公室坐了半小时,仅此而已。哈南听说了我的嗜好,给我从东京带了一块乒乓球拍。当时以为仅仅是礼节性的小礼品,不料使用起来十分称手——许多业余乒乓高手被这块球拍斩下马来。
  第一次聊了些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哈南的话很少,脸上有一种十分诚恳的表情,甚至有些腼腆。现今的文学界的江湖气已经越来越重。许多人说起话来煞有介事,目空一切;如果他自己算不上第一文豪,那肯定也跟第一文豪一起吃过饭。但哈南仅仅是谦逊地表示了他对于文学的兴趣,然后就告辞了。很久以后我才从熟人那儿听说,他下了飞机是直接从机场过来的,短暂地见面之后又驱车百来公里回到另一个城市的老家去。
  不知道是不是在日本生活的缘故——哈南的表述彬彬有礼,含蓄,节制,以至于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他所说的文学兴趣并不是茶余饭后翻阅几本杂志。海外的淘金生涯紧张而又乏味,文学是温饱之后修身养性的一剂良药。我的想象之中,哈南大约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想起了文学。
  与哈南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东京。电话里相约一起吃生鱼片。哈南戴了一顶长舌头的棒球帽,棉衣外面斜背了一个小挎包,骑车穿过了大半个东京来到酒店。他的话仍然不多,除了不断地劝我和几个伙伴多喝几杯日本的清酒。吃过生鱼片之后,我们一起到东京的银座走走,四处都是霓虹灯和电子屏幕广告。经过一条不算宽敞的马路时,哈南指着地面说,这里曾经是全世界最昂贵的地皮。我们一起就地站了半分钟,脚下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随后,哈南邀请我们到他的新公寓坐一坐——他说就在附近。我的确吃了一惊,能够在这里买房子一定是业绩非凡。无论是简朴的装束还是轻声细语的做派,他都不像一个在东京闹市拥有房产的人。
  日子久了,我渐渐明白:哈南的确算得上成功的一族。当初,他赤手空拳东渡日本,居无定所,一会儿在餐馆里洗盘子,一会儿在超市里当店员,日子辛苦得很。后来他开始从事一些小型的贸易,结识了几个社区超市的店主。哈南从国内贩运一些日常用品到日本销售,从中赚到了一些差价。因为少言寡语,厚道朴讷,他很快赢得了超市店主的信任。他每天将挣来的钱藏在席子底下。哪一天睡觉时感到背上硌得难受了,就上银行存一次钱。一切开始顺利了起来,他的生意慢慢做大了。这些生意的往来只需要一部传真机和一部手机。哈南放弃了东京的写字楼而仅仅给自己保留一部自行车。无论是长舌头的棒球帽、棉衣还是斜背的小挎包,人们很难想到哈南拥有多处房产,并且供养两个漂亮的女儿上清华,上南开,然后再到哈佛留学。
  钱的确多了一些。但是,哈南依旧话少,笑声轻,悄悄地坐在聚会的角落里,安详地聆听一些大嗓门的高谈阔论。但是,熟悉了之后,我一定会在热闹非凡的聚会之中感觉到那个无声的角落。
  我始终没有问过哈南,为什么钟情于文学。这个世界的娱乐业愈来愈发达,而他并不缺少享乐的费用。那一天哈南无意之间说起,没有生意的日子里,他时常跑到附近的卡拉OK里乱吼一气,然后就躲在公寓里写作。我突然明白,他所说的文学不是点缀日常生活的情调和修养,文学是他的生命需要。一个在东京银座的灯红酒绿之间穿行的人,一个在叽里呱啦的日语之中起居饮食的人,汉语文学可能成为维持生命的要素。
  我的电子信箱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哈南的小说。这些小说的资源来自两个方面:或者是日本生活,或者是故乡的记忆。尽管日本生活就在身边,这一批小说似乎还是平淡了些。如果仅仅是一个旁观者,很难深刻体验这个民族的典型性格——既傲慢又自卑,既谦恭又蛮横,既精细又粗野。我觉得,那一批植根于故乡的小说更有意味。毕竟是与生命一起成长的情节。语言也更有韧性,耐得住咀嚼。小说的叙述之中时常有一些不动声色的俏皮、幽默和挖苦讽刺,很难相信这种泼辣的风格竟然出自有些腼腆的哈南。这些小说的质量当然参差不齐,但每一篇都写得十分用劲。我的想象之中常常出现一个紧紧地攥住笔的拳头,稿纸上一笔一画丝毫不苟。
  如果遇到好为人师的脾气发作,我也会对哈南的小说提一些建议,例如,节奏拖沓了一些,故事可以寻找一个奇特的切入口,必须到某些大师那里借鉴一些叙事技术,如此等等。不过,现在我的建议越来越少了——因为哈南写得越来越好。目前为止,哈南的小说发表并不顺畅。相对于他已有的成绩,这似乎不太公平。尽管如此,他没有气馁。相反,他写得越来越多,甚至有一股疯狂的劲头。我明白,这种写作的能量只能来自生命的深处。
  
  责任编辑 晓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