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在风中长大

作者:朱以撒




  年复一年地在讲台上讲授中国书法,不断地变换讲话套路,加入不时出现的新见——这些由我自己感受到的,极力传导给学生的,其中就含有我许多的偏爱。
  我和那时节的古人一样,喜爱用风来作喻。风是无形之物,看不见摸不着,不像其他喻体那样坚硬,非得把外壳撬开了,才知道里边裹藏着什么。风的缥缈无着,当然也更适合于感悟、意会。我乐意用无形来指代有形,也就是想让感觉模糊一些、虚幻一些,不胶著于一笔一划。遇上脑袋瓜太实在又执著不化的学生,我就显得无奈了。
  我经常运用的是这么一些与风有关的比喻:
  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作飞;
  王献之书如大鹏抟风,长鲸喷浪;
  米南宫书如风樯阵马,快剑斫阵;
  诸如此类,很多。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学生离开了教室,回到自己生活的现实圈子,笔迹被实在的日子冲刷得东歪西倒甚至恶俗不堪,不过我想,他们对于我的妙喻,应该记忆犹新。
  一个如此热爱以风作喻的人,心的深处肯定潜伏着不尽的风源,被风裹挟着,在风中一点点地长大——我想起孙行者惯用的一个动作,就是把细微的毫毛放在左掌心上,吹一口气,这就是风,霎时,掌中兵将成形、壮大,化为无数。
  说风,可以从我小时候居住的环境追溯过来。夸张地说,这个滨海小城,走几步就可以看到逐排推动的雪浪花;而城市的另一面,则是终年绿意披拂的高山。这个小城的古典气味,就在海风和山风的冲兑下回旋,漾来漾去。从童年的眼光看,生活的步调就要比坐落在盆地里的人生要快捷得多——灵活精明,善思妙悟,甚至要比同时代的人更早领略乘风破浪的滋味,到南洋谋生。
  一个城市充满风声,它的步子停不下来,它停下来的时候,城市已经没有生机。
  当我第一次走出家门,进入街道,这个小城主要街道就是十字交叉,分别延伸到东西南北带着稻花和藕塘气味的田野。小城自有小城的格局,它的巷子尤其多,如细血管一样地扩张到每一个家庭的后门,通过小巷,风吹满每一家庭院。
  小城人家安然地度着夏日,每人一把蒲扇,指掌轻轻收住扇把,左右摇动。黄昏到来的时候,妇人必将挥动蒲扇,将麻织帐中嗡嗡营营的蚊群驱散,放下帐子,掖于席下。邻居只隔一层木板,晚间醒来,可以听到隔壁摇动蒲扇的声响,扇了几下,扇子掉落在地,人翻一个身,睡去,七块木板拼就的床缝,发出咯咯声响。一个人夜间翻动的声响都为邻家觉察,这个夜的静谧,走到了一天之中的极致。一个没有任何降温设备的居家生活,从夏日里窟探到了它的朴素和简单,同时充满了对于气候轮转的乐于接受,还有婉约的调整,调整到稍稍适应即可,用一把充满草香的蒲扇。这与如今终日在写字楼内,空调的制动使整座大楼冷飕飕不同,白领可以在夏日穿着笔挺的西服,却不知,一个人不感受夏日之炎热,是辜负了这个时节固有的赏赐。我很少听到人抱怨五十年代夏日的不是,它与人的需求距离相差不远。一个还没有高楼大厦的小城,在低矮的建筑上同样糅入了匠心,巧妙地引风转化,穿过每一个居室,甚至可以放下蒲扇,眯起双眼品咂一番。
  整个夏日,我奔跑于家中的林木菜园中,品尝着园中桃子、木瓜、龙眼、番石榴,还有西红柿、地瓜与花生。这后两类,生吃才见出滋味的独特。而人在西红柿畦中穿行,绿枝绿叶有些软刺,脆弱中易于折断,泛起不可言说的气味,这是我少年时一直困惑、无法描绘的气味,而且我也没见过哪个田园作家写出这种奇异的味道。少年时写不出事,至今更缺乏这种能力了。成年后我再一次触动西红柿时,这些变种的植物,已经不是我少年时期的土壤里的那种枝条,还有气味。自然,果实在颜色绚丽的外表下,硕大远远地超过我栽种的本地品种,托在手上沉甸甸,发出妖冶的光亮。果实的最终目的不是观赏,而是品尝,在入口咬破皮层的时候,汁液溢出,我无比陌生——这些同样冠之以西红柿的果实,已经走到原有滋味的另一端了。孩童捧在手上,一小口一小品地咬食,我想没有什么人有能力告诉他——原有的西红柿比这要美味十倍。就像过去,那一阵风过去了,就永远地过去,不再回头,可以套用一句话来表达:没有一个人两次被同一阵风吹拂。
  在一个朴素寒俭的家庭,没有电器缘于没有必要,同时也缘于对它的陌生,超过了生活经验的积累。总是在晚饭的时候,借助夕阳的余晖品尝,每一口饭和菜,都充满芳香。一盏忽忽悠悠的煤油灯摆上了桌,火舌温柔、委婉,昏黄暗淡,却可以照见一家老小。在摇曳的火舌下,厨房里是母亲熟练运动着的双手,碗碟正在被涮洗,暗中反射着寒光。没有电灯通明的老宅,简陋中透着温馨,是一种干稻草堆那般的温暖。作业正在紧张地过目、过手,一些题解不出来,想得久了,一直下不了手,后来下手了,也是往歧路上走,心不禁慌了起来。心慌与煤油灯的消耗成正比,渐渐可以看到灯油在瓶子里耗下去的痕迹。后来,我的动作敏捷及性子猴急,我想可以一直追溯到这个煤油灯的少年时代。每一分钱都要靠算计来使用的家庭,遵循的就是快与省的原则——当作业实在做不过来,那么,快上床是最好的方式,待到明天一早,借晨光的熹微,继续攻读,无疑是最佳的策略——既节省了油资支出,又充分地接收了上苍的赐予。家庭生活的简朴,不仅靠成年人来身体力行,一个孩童也会为细节而努力。
  油灯火舌跃动或者摇曳的时候,我看见了风,还有风行走的大小速度,心里随着火舌的动弹发颤。伸出掌来维护,生怕灭于风中。风在老宅制造着不安的声响,我心惊肉跳的时间都在夜晚。每一阵风过,剥蚀白灰的土墙、开裂的木板房,洞穴无数,总是迎风发出不可拟声的消息。昏暗使风的力量神秘莫测,远处不断有声响传来,是枯枝折落坠地,还是成熟的木瓜下坠的沉闷,大人无暇顾及,孩童满腹狐疑。枯黄的叶片在地上,叶片尖锐的棱角随风推着,与大地做终结时的热吻。中国的民间传说,鬼怪狐仙,都是诞生于夜里乡间的,乡间更具有产生各种奇幻、神秘情节的温床,它的广袤、幽暗、深远以及草木峰岭对于色彩的阴翳作用,越发使稀疏的人烟不足为道。蒲松龄明确地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一阵风来,故事随之展开,我在整个少年时代一直莫名其妙地狐疑着、恐惧着,积久成病。夜间目力达不到的地方,都隐藏着于我心灵有害的不明之物,即便大着胆子前去查看清楚,我依旧以为它转换了另一种形式,在另一个地点重新潜伏了下来,伺机作怪。晚间睡眠很浅,警觉的过度让人很累,以至于白日上课难以精力集中。如此这般,一直到精疲力尽。一个人对于白日和夜晚的感觉那么悬殊,要追究一个原因,主要是风的走动,许多薄浮的东西被搬运着,许多不明的气味转换着。当一个人的目力呈现出无能时,人心对于这种推动万物的力量存在敬畏。
  我想,只能这么归结。
  相比之下,从山间吹来的风要犀利爽朗得多,迎面而来的坚硬,肌肤生出了抵御。在夏日的艳阳下,身前身后的风追逐回旋,让贪恋蹦跳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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