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黄昏

作者:石舒清




  应该说还是一个普通的黄昏,如果两桩事不并生在一起,也许我就不说它了。
  是去年冬季的一个黄昏,我照例回老家打算写点东西。母亲为了使我清静,反锁了大门,去亲戚家了。母亲一般早出晚归,极少中途回来。临走的时候,母亲给我吃定心丸那样,总是说,你好好写,我不回来打搅你,谁来看到门上的锁子,他也就走掉了。看母亲郑重其事的样子,我真是惭愧得很。我能写出个什么来呀,害得母亲在家里也不能待。
  我家的院子很大,除了一间偏背的房子里有个我外,其他的房子都空着。因此院子里整天静悄悄的。我也锁紧门,垂下窗帘,一天不出屋去。听见乌鸦叫着从屋顶上空飞过去了。听见风吹着树叶发出倦倦的声音。若是写不出东西,实在是有些个寂寞的。要是有好日子,风和日丽,我就觉得阳光是白白地在我家院子里照拂了一天。我家的院子比一个麦场还大,日复一日,浪费了多少日光啊。
  正如母亲所言,有来我家的,一见门上的锁子,大都走掉了。因此我常常觉得并没有什么人到我家来,有时候,偶尔的,会看到一捆韭菜什么的在院子里扔着,说明着曾有人到我家门上来过,见门锁着,就把带的东西扔过墙来。没有看见了锁子还敲门的。但凡事总有例外,那一天,我家的锁子就没起作用。先是正晌午,我把两手在炉火上面烤着,散漫地想着什么。突然间门被敲响了。正午的原因吧,敲门声格外显得响,将铁锁及锁环也带得响着。我听任门响,一动不动,同时有些不快。想着敲一敲总会走的吧,但是不,像是非要敲开不可。钥匙我手边倒有的。大约敲了十余分钟之久,这样子是什么也干不成的,好在我并没有写东西。只好出去。满院的阳光使人晕眩。我一步步探到门那里去,在门缝里看到一条黑影,在门下面看到一双脚,那脚上的鞋使我想到大概是一个乞丐吧。一个乞丐这样子敲人家的门,便有些不像话了。要是乞丐我就不开门。到门口立定了,由门缝里看不到面孔,只看到一点鼻尖。这是辨认不出什么的。我还是看那双鞋,是一双黑条绒跑山鞋,鞋尖已破,条绒缝里积满了老土陈垢,是早该扔掉了。大概是从门缝里也看到了我,他停了敲门,一直等我走到门口,他才咳嗽出两声,像以此在说明他是谁似的。但我没听出来。便问是谁。我,他这样说。声音闷闷地,像是由鼻根儿里发出来的。接着问我父亲在不。我说不在。因为他叫着我父亲的小名,我就知道是一个长辈了。于是开门。他却说我父亲要不在就不必开了。我便不再开,隔了门和他说话。他说找我父亲有个事,问我父亲什么时候能来,我说了个大概时间。他说好,到时间他再来。就走掉了。看着门下面那一双脚的消失,我有一种看书时翻到了空白页的感觉。思谋着他是谁,重又走回屋子来。从声音我没有听出他是谁,我在村里的日子是很少的。屋子里黑洞洞的,窗帘垂久了的缘故,显得有些沉重。炉火从炉盖的边缘跃出来。我坐着想,这个人明明看见人家的门上有锁子,还敲人家的门,难道他知道锁着的门里会有人的吗?
  决定今天不写作了,看书。蒲宁的《莉卡》读得我几乎要睡过去。觉得像《莉卡》这样的小说,不是萝卜白菜,不是五谷杂粮,是蛋糕醇酒,一次少来一点儿是很美妙的,但要像米饭面条那样一碗接一碗吃,反而是会有些醉氧似的恶心。因此蒲宁的小说,还是读短篇好,而且不可多读,一日一篇甚至一周一篇才好。
  烤着火炉,读着小说,就忘了时间的流逝。在我几乎忘记了正晌午那档事时,门忽然地又响起来。我一时有些纳闷。母亲自有钥匙,常常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就进来了。门敲得很响,很果断,似乎明知道里面有人的。我也一下子就想起他来。心里很感觉不快。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敲人家锁着的门呢?人在里面,门却锁着,肯定是有其原因的嘛。虽是这样作想,但还是很快地到大门口去。这次毕竟不同于上次,上次不开门犹可,这次不开门就说不过去了。到门口,果然还是那双鞋。问我父亲回来没有。我说没,同时打开了门。这才看到是谁。辈分上算起来应是我的一个姑舅爷。记不得他上次留给我的印象是什么时候了。这次的感觉是,他的变化真不小,老起来真是快,两腮往里凹,胡子白得像草根,白帽子脏兮兮的,明显是洗也洗不干净了,像是这白帽子也同着他一并老了。衣裳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与其说穿着,莫若说套着更合适。他说话有些吃力,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总像在努力着说话的样子。我不能肯定他是否换了一口假牙,他说话的时候,口里像是有着某种不适。因为我家搬到了银川,偶尔才回一趟老家。照例免不了几句寒暄和问候。他刚开始着重打量了我几眼,似乎要一下子观察考量出我如今的情况。听我父亲还没有回,他便显出一些犹豫,望着父亲要回来的巷子说,快回来了吧?我说,快回来了。他就提议先进去坐着等一等,不然回去了还得来。
  我把他引到正房里去。
  我发现他走着的时候,一摇一晃的,像是以上身的摇摆带动着两条僵僵的腿。他并不太显佝偻,像是他已近枯槁,连即使佝偻也不能了。但他的前襟却显得很长,明显像是两片累赘,随着他的走,一闪一闪的。一边的口袋破了,半片口袋布掉下来,随着他的走,不情愿地动着。
  对他的情况我也略有耳闻,因此他成为这个样子倒不使我觉得意外,只是暗暗服膺,真是什么样的命运便会造就出什么样的人来。
  他这个人,六十多岁吧,儿女是有七八个之多的。前几年,他的女人扔下他去了。那女人由于不断地生孩子和不停地劳作,像一把用久了的老笤帚那样,使她的个头到后来几乎还没有她八九岁的孙女大。让人觉得照这样下去,如果是活到九十岁,那么她真的会萎缩成老笤帚一样大的,但她六十刚过就殁掉了。几年过后,他又成家了。这个家成得叫人心酸,对方是他的一个表妹,早就寡居了,后来她的一个儿子竟杀掉了自家四口,被枪毙了,她就回娘家来待着。不知怎么地他们两个就搬到一起住了。他的几个儿子也不成器,本事倒都不小,只是一个如今在监狱里,一个原本是卡车司机,在新疆跑车,又找了女人,这边的老婆自是不答应,派人到新疆去,刺瞎了他的双眼。司机当不成了,新疆的家也稀里哗啦散了,只好返回来和原来的老婆过日子,成天坐在矮矮的门槛上用一双刺瞎的双眼望天空。我听到这些事时,莫名地会有一种不安和忧惧,我发现生活中有那么一些人,不知什么原因,厄运会一再地降临到他们身上。不要说过这样的日子,只是事不关己地听听,也让人觉得乱糟糟地受不了。
  正房里的炉火用炉盖封着,使房内有些清冷。当当当的座钟声似乎也一记一记地敲出寒意来。我拿出封火盖,捅一捅炉子,倒了一杯茶后,就陪我这个姑舅爷坐下来。
  坐下来时,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更显宽大,而且冰凉。我觉得他的一双枯硬的手倒像是从冰窟窿里伸出来的。
  你像是有些冷,加一件衣裳吧。他望着我说。
  我就去加了—件衣裳过来。他大口喝茶,似乎那茶水极香似的。我再倒时,他却将手撑开来罩在茶杯上不让倒了。我还是强倒了一杯。茶几上的碟子里有苹果,劝他吃了一个。吃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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