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左手
作者:石舒清
实际上哈格得到这辆摩托,事出偶然。
哈格牵了牛去涝坝里饮水,牛忽然立住了拉粪。哈格就等着让它拉完粪再走。牛拉粪的时候一脸平静,好像拉粪只是屁股的事情。这时候村里的油旦却骑着摩托从一边过来了。油旦的车后还捎着一小股芹菜。两个人闲闲地拉呱着,不知怎么一来,就说到了用牛换摩托。一开始还是个玩笑话,但说着说着两人都认真起来。油旦就把摩托灭了和哈格谈。油旦说他这辆摩托六七成新,买的时候四千六,现在两千块钱是没问题的。他说你这个牛能值多少钱?能值两千吗?它还不是个母牛。哈格的牛是不错的,即使油旦也不能对牛说出不好的话来。只能找出它是个公牛而不是母牛的毛病。哈格一时脑子里有些乱,简直是乱得很,他是从来没有拿自己的牛换什么的想法的,他只是想着等牛把粪拉完,拉去涝坝里饮了它,然后再把它拉回去。但不知怎么一来已经谈到了这一步,而且深陷其中似的,使他觉得不便脱身了。他一时想不清自己是否愿意做这个买卖,但也在权衡着用牛换那辆摩托车是否划算。他不停地打量着摩托,像在估算着它的价钱似的。油旦却好像下定了决心要做成这个买卖的,他将嘴角的白沫都说了出来。他说来说去,就使得哈格觉得他们之间是应该做这么个买卖的。虽然他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劲,有些突然,然而怎么办呢?已经与人家说到了这一步。但他觉得换一辆摩托也不错的,这使他觉到一种新鲜感。村里骑摩托的人也有好几个,但哈格觉得这与自己无关,他也不羡慕他们,我啥时候能和他们一样骑上摩托啊,这样的想法,他也是没有的。但是没想到摩托原来也是很容易骑上的,原来可以拿自己的牛换摩托,这使得他觉得新鲜,甚至隐隐地有一种说不清的激动。他想着他要是骑着摩托出现在老婆孩子面前,她们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和他拉了牛回来不一样的。但是他看着牛和摩托,拿不定主意。牛闲闲地甩着尾巴,听任一只苍蝇在自己的脸上飞起飞落,好像他们所谈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油旦说,他快要给儿子娶媳妇了,正打算着买牛呢,没想到碰了个端,这样他就不必到城里去买牛了。他的意思是,不再说吃亏占便宜的话,一对一,一个把牛牵走,一个把摩托骑走,干净利落,不找麻烦。
哈格惭愧地笑着说自己还不会骑呢。油旦问他会骑自行车不。自行车当然会骑的。油旦立即跳下车来,接过牛缰绳,让哈格骑一骑,那么他就会发现原来比自行车还要好骑。
他指挥哈格先把摩托发动着。哈格的脚蹬了两蹬,摩托就格外起劲地响起来。这使哈格和油且都有些激动。哈格有些忸怩地跨上去,嘴里说,我不会骑,手却动了一动,车突的一下就出去了。这把他吓了一跳,两只脚垂下来拖在地上。油旦在后面大声地指挥着。摩托车像个不驯的野马那样一趱一趱的,油旦扔了缰绳,跑上去让他把油门稳住。果然摩托车不趱了,匀速地驶起来,哈格拖在地上的双脚也渐渐收上去。能看出他骑在上面的得意与兴奋来,一连骑了好几个圈子,才拐到油旦跟前,油旦喊着让他减小油门,轻踩刹车。摩托车就停下来了。哈格像被人胳肢了一通似的笑着,要从车上下来,油旦却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别下来。他就不下来了。就这么定了,啊,油旦说。哈格回头看了看他的牛,手在脖子后面摩挲着说,那就这么换了?就这么换了,油旦说,你不吃亏,我也不占便宜。
就这么着,拉着牛去饮水,却推着个摩托回来。连车后那股芹菜也忘了给油旦。老婆自然要闹一闹的。这时候哈格已经有了许多理由,好像他早就打算着用牛换一辆摩托了。他坐在门槛上,手一扬一扬地向老婆说着,就说得老婆有些晕头转向,于是蹲在灶火门上看着灶膛里的火焰,深思起来。
哈格说如今好了,有摩托了,他打算做买卖呢。骑上摩托收个羊皮啊牛皮啊等等,再转手出去,总能捣腾几个的。牛还要天天操心,而且还不是个母牛。要是个母牛,指望着它下崽儿,就不换了。他把油旦的那个公牛母牛的理由又向老婆说出来。
在村子里,哈格是一个本分人,他的爷爷是当地的一个大阿訇,被尊为“老人家”的,在西北的回族人中,“老人家”可是一个很尊大的称谓,不是随便一个阿訇就能叫“老人家”的,这就使哈格一家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比如在道德人格上,人们似乎就对他家有着更高的要求。他们为了家庭荣誉,也谨言慎行,不敢造次的。哈格买了摩托后,害怕人说他张狂,不像他爷爷那样清贫本分,于是很低调地骑着摩托,见了人总要主动解释说,并不是他要耍排场骑这个,而是油旦,把摩托硬撇下,把牛硬牵上走了。而且常常能看到哈格的车后带着某个村里人,一边走,一边还热情地侧着耳与后面说话,好像他是受雇了给人当司机的。哈格的爷爷教育儿孙们每人都要学一样手艺,哈格手巧,手艺陆续学了几样的,给人盘锅头盘炕铺地砖,都不错的。他骑摩托不久,一些小毛病自己就能处理了。也真的做起生意来,走村串户,收些牛皮啊羊皮啊等等,送到同心去卖掉,也能挣几个钱的。但他比较地心花,不笃定,今儿收羊皮,明儿就有可能被人请去做匠人了,帮人贴个瓷片什么的,他都能干的,虽然干得未必有专业的匠人好,但他工钱低,这就使他容易被人请去当匠人。
然而现在一桩事却使他苦恼起来,有时简直觉得自己要为此颜面跌尽,走投无路了。
还是要怨这摩托,要不是这摩托,他就不会去调那些布匹,也就不会有后来这档子事了。他是最要脸面的人,现在这事却正如一盆污水向自己劈面泼来,他不知拿这事怎么办。他想着能和老婆商量商量,但看得出来,老婆忽然地也装着一肚子气了,使他觉得和她是商量不成的。
老婆蹲在草窑门口,和女儿在辫草绳。老婆背对着自己。从老婆的屁股上也可以看出她对他的不满,女儿是对着他的,却有意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从许多方面都觉到一种针对自己的压力,这压力使他不堪其负,使他委屈,同时又困惑,就像油旦突然地要换他的牛似的,他不知拿这一切怎么办。而且比之于换牛,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