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冬日

作者:漠 月




  照例是一个冬日,干燥,寒冷。
  天还没怎么亮,老人却比往日早醒了许多。四下里很静,静得能听清小孙子匀称而细微的呼吸,在老人听来,那只是一种没心没肺的鼻息。小孙子盖着又厚又软的驼毛被子,睡得那个香甜,又让老人生出了一点儿善意的嫉妒。老人的瞌睡越来越少了,少得等不到天亮。老人坐起身,磨磨蹭蹭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有些不情愿。其实是人老了的缘故,用当地牧人的话说是腰塌了,撬不上劲了。老人身下的狗皮褥子却炸出一串暗绿色的火星,跟放电一样。没有谁给炕洞里煨一把粪火,入冬后老人铺一张狗皮褥子抵挡夜间的寒冷。没给小孙子铺,怕狗皮褥子火太大,撤掉了小孙子身上的精气,将来做不成顶天立地的汉子。土屋里除去两口大缸和一个灶台,土炕占了多半地方。这盘土炕上曾经并排睡过三个人:老人、老伴和他们的儿子。老伴走了,儿子也走了,屋里现在就只剩下老人和他的小孙子。一老一小两个人躺在一起,连半拉炕都填不满,屋里空荡荡的。
  老人围着被窝抽罢几袋旱烟后,面南的小窗开始浸上一层淡淡的紫色,接着就变得亮堂起来,映出窗玻璃上如树如草的霜花。老人周身有了些许精神,那日日升起的太阳就是大钟,老人不会耽误时辰。这时,仍在酣睡的小孙子扭动几下蹬脱被窝,袒露出光溜溜的身子,裆里的那个小东西蓬勃而起,张扬得好似一枚银子铸就的箭镞。好啊好啊,你个小儿驼,撒个欢让我瞧瞧。老人脸上露出慈爱而欣慰的微笑,重新给小孙子盖上被子。不过,老人的微笑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随之而来的凄楚给顶替了。小孙子照例还要走,到几百里外的小城去,那里才有他真正的家。俗话说,孙子是个狗,吃饱跳墙走。那么儿子呢?狗日的唉,儿子狗都不如。想起儿子,老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老人忍不住地愤慨了。儿子让老人伤透了心。
  老人起身下炕,就此开始了—个牧驼人的—个短暂或者漫长的冬日。
  点燃灶洞里的柴草,再拢进去几铲子驼粪,等到满屋子都暖和了,老人腰里扎一条长长的羊肚子毛巾出屋去。毛巾很有些年头了,早就变得乌黑不堪,脏得像一根油熏熏的羊肠子。老人并不在乎这个,老人连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愿意洗一洗,还管什么毛巾干不干净不净?多少年了,老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不知为什么,老人今天没有喝早茶,这有一点反常;老人出屋的时候,打了一个很沉重的哆嗦。老人扶住门框才站稳了,就觉得骨头缝里嘁嘁咔咔直响,像有一把刀子从骨头缝里攮了进去,然后不怀好意地剐来剐去。老人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临出屋时没喝几口烧酒。烧酒瓶子就放在炕头上,一眼就能看见,入冬后老人早起出屋都要喝上几口,日日不间断。今天却忘了,老人本想退进屋里补上这几口烧酒,又想算了吧,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去。
  老人先是在屋檐下站了一阵子。
  出门抬头看天,这是包括老人在内的所有牧人都有的一个经久不衰的习惯。
  太阳升得很高了。是个大晴天,这无风的冬日很难得,老人的心情又略微好了一点。西边是一道一道的沙梁,沙梁簇拥着海海漫漫地伸向远方。沙梁又画了一道起伏不定的弧线,将深蓝的天空切出一半给了大漠,大地变成了浑黄。冬日的大漠,沙梁之间的一片片草滩上,柴棵挑着枯硬短粗的枝梢,有如一把把倒戳着的扫帚。眼前的这一切对老人而言,实在是太过于熟识和平常了,自然不会引起情绪上的任何异常和波动。屋顶上的炊烟若有若无地飘落下来,融进清纯干燥的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驼粪的熏味。这驼粪的熏味却被老人捕捉到了,老人于是有些夸张地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感受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温馨。或许在老人的一生中,骆驼(包括驼粪)的味道才是最地道的味道。也就是在这一刹那,老人似乎变得像个孩子了。
  老人摇摇晃晃地走着。
  老人的身子就是在这个冬天突然摇晃起来的,而且越来越厉害。
  老人现在走向驼圈,驼圈距离土屋整整一百步,这是老人用年轻时候的步伐丈量出来的。现在老人走向驼圈时,大概需要一百五十步。驼圈高十尺,宽六尺,方圆七十丈,相当坚固稳当,成年的骆驼走进去仅露出双峰的尖儿。想一想吧,这样的一个驼圈,能够盛多么大的驼群呢?只有老人的心里是有数的。驼圈是老人率领儿子盖的,练起二十峰膘肥体壮的大骟驼,两头不见亮,在沙漠深处穿行了两个多月,一趟趟驮回来梭梭柴,再一根根相叠码起,还要填进沙土和驼粪夯实。工序是铁定的,谁都不敢偷懒,老人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罩着儿子。其实,老人才是最辛苦的,脸面被风沙剥落了几层皮,手指头肿得握不住酒盅。儿子受不下这个苦,站在大冬天的野地上那个哭啊,掏了心窝子似的。老人气得仰天长叹:狗日的,你不是我的种,你也不是牧驼人的后。儿子说,我不做你的种,我也不想成为牧驼人的后。老人说,你狗日的给我滚。儿子说,滚就滚,天底下不只有一条路。如果不是跑得快,儿子的腿早就断成两截了。老人当时像一头狂暴的狮子呼啸而至,手里提的是一根碗口粗的梭梭柴。梭梭柴的坚硬是出了名的,浸到水里百年不腐,如果不是宁折不弯,堪做牛车轱辘。儿子还是乘机逃跑了,一溜烟跑到几百里外的小城打零工去了。驼圈,无疑是老人牧驼史上的一项重大工程。还有紧挨着驼圈的粪堆,经过无数筐驼粪的层层积累和覆盖,威风凛凛势如一道山梁。风吹日晒雨淋,粪垌堆又沉淀了踏实了,怕是一百年也烧不完。驼圈与粪堆,屹立天地间,静卧阳光下,在老人眼里是再壮美不过的风景。这是一个牧驼人的荣耀,老人也因此而感到了少有的自豪。一辈子都务些啥?不用问询老人,扫一眼驼圈和粪堆,答案就有了。
  老人摇摇晃晃地走着,驼圈和粪堆投落的阴影连成一体,像巨大的蟒蛇将老人一点一点地吞噬,令人心生恐怖。老人当然不会有这种感觉,脚下反倒轻松了,眼里尽是驼圈和粪堆的巍峨……一簇小小的柴稞横在老人的脚下,老人没有任何防备,身子不由自己地朝前扑去,紧走几步才又站定。老人气喘吁吁,便也再次醒悟,这个年纪的人经不起张狂和跌撞了。骨髓油熬干了,裹着皮肉的骨头棒子沤过几十年,成了一把枯柴。见过乏死的羊没有?将那羊的干腿棒子敲折看看就知道了,骨髓油熬得只剩一层皮,里头是空壳壳。老人想的是,我不是羊,即使乏死了也是一峰骆驼,乏死的骆驼比马还要大呢。在驼圈和粪堆的阴影里,老人驻足许久。
  ……老伴。
  老人想起了自己的老伴。那是一个温顺得像老母驼一样的女人,当初却是用一捆驼毛换来的。老家那地方穷,人都想着法子往外面跑,老人跑出来得早,没来得及成家,直到后来在沙漠牧区站稳脚跟才有了这个老伴。老伴也是家乡人,两个村子紧挨着,鸡犬相闻,人走动得更勤,亲上加亲。老人苦过一日进屋有热茶热饭,冬日又有热炕头热被窝。只可惜老伴的寿数太短,留给老人一个熊腰虎背的儿子,就到另外那个世界里去了,走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留下。那个冬日不似眼前这样干旱,沙梁间长下骆驼嚼不尽的梭梭和白茨。骆驼双峰笔直,牧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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