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大水

作者:漠 月




  驼子站在水沟旁一个劲儿地愣神的时候,太阳已经静悄悄地露出了脸,看上去有些羞涩,还一副湿漉漉的样子,像一只刚刚被清水洗过的白色的瓷盘。乌青的云层正在淡化,这时也变得轻薄了,大片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那种,洁净得一尘不染,又深邃得令人心悸。
  雨后初晴,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是逐渐热起来的,有一个悠缓的过程。因为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雨,热起来后就有一些潮闷,空气里的水分很充足,很像南方那种司空见惯的日子。阳光照着雨后的大地时,也照在了驼子的身上,其实还是很舒坦很惬意的。驼子似乎没有感觉得到,站在那里黑着脸凸鼓着腮帮子,整个的表情与净朗的天空反差很大。他正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是不是要趟过水沟到对面去?这个问题的出现,却是由一只羊引起的。
  棚圈里少了一只黑花头绵羯羊。
  大雨停歇之后,驼子就去了棚圈,意思是给一群羊添上些干草。羊这种东西生来出息不大,饿了就知道乱叫唤,吃胖了就等着挨刀子;黑花头绵羯羊是羊群里最胖的一只羊,也许是怕挨刀子,就趁着雨天的掩护逃跑了,家是长着一颗人一样会思考的脑袋。驼子将草垛都翻了个遍,黑花头绵羯羊还是不见踪影。驼子气不过,就站在棚圈里大骂:狗日的,你就是想挨刀子了。骂罢了,驼子径直去了屋前面的那条水沟。他不敢回到屋里去,怕父亲知道后,拿起挂在墙角的那根缰绳抽他。那根缰绳是用卖不出好价钱的粗羊毛拧成的,露着针状的倒毛刺,一抽一条棱子,肉上就爬满了红色的蚯蚓,疼得身子挨不到毡上,得几天才能消下去。父亲没事的时候,爱四叉八蹬地躺在土炕上,这样舒服。身边再放个烧酒瓶子,时不时地咂上几口,便是舒服了又舒服。父亲一旦被什么事情激怒后发起威来,又会变成一头不长毛的狮子。驼子怕父亲,也恨父亲,就从心里骂上一句:老贼!
  黑花头绵羯羊吃了不少偏食,很争气地胖了起来,尾巴大得像锅盖,头却小得不成比例。羊的头其实还是那么大,羊头并没有变小,主要是羊身上的其他地方胖了起来,因此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让黑花头绵羯羊首先胖起来,这也是父亲的刻意安排,父亲想吃羊肉了,尤其是想吃新鲜的羊血灌肠和煮得白白嫩嫩的羊尾巴。这场大雨一下,更加撩动和坚定了父亲吃羊肉的欲望和信心。就不要再担心什么了,有雨了,有草了,所有的羊都能够吃胖,那么黑花头绵羯羊挨刀子的时间就应当提前。雨停了,刚从窗口透进来一点阳光,有些坑洼地方的雨水还没有渗干净,父亲就急不可耐地说,去把狗日的给我抓来。刀子早已经磨好了,在暗夜里发着贼人眼睛似的寒光,而且放在随手能够得着的地方。驼子也是兴奋着的盼望着的,都几个月没吃肉了,肚子里的那点油水早让清汤寡水给取代了,看见天上飞过的一只麻雀都想流口水。驼子应一声,背着那个与生俱来的永远摘不掉的“锅”跨出门,瘦小的丑陋的身子向着棚圈飘飞而去。
  不期然的是,黑花头绵羯羊不见了。
  驼子一下子就愣在棚圈里,呆了傻了,半天才回味出问题的严重性。这下可好,不消说羊肉吃不上,他自己还要招来一顿皮肉之苦。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驼子的脸色很阴郁,思谋着该怎样应对父亲那酒气冲天吞掉活人的模样。那就趟过水沟去吧,想想又没有那个必要。黑花头绵羯羊的本事再大,也断定趟不过水沟去。羊这种东西又不会游泳,见了大水就缩头缩脑地直往后退,除非身上突然长出来翅膀,鸟儿一样飞过去。黑花头绵羯羊淹死无疑,连尸首都找不回来,这么大的水,早就漂远了。
  从水面上不断翻腾的浪头判断,水深足有三四尺,有的地方恐怕还不止。水流也很急,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有的地方还有旋涡,将连根拔起的枯草卷成团儿漩进去再翻出来,草团上便裹着黄色的泡沫,然后飘飘摇摇顺流而下,像说不出什么名堂的精怪,让人瞧着就心里发慌。水沟是蜿蜒着的,两岸却刀切似的陡直,时不时有松软的沙土凭空塌陷,落入水中荡开雷鸣般的轰响,激起的水柱又打湿了岸上松软的沙土,以致水沟被越淘越宽,疑是一条汹涌的大河呢。其实,在一年四季的夏秋交替时节,才会有这样一两次大水漫过,接连几日不断。太多的时候,这条蜿蜒着的水沟没有一滴水,是名副其实的一条干沟。沟底干得起酥,泛开骷髅一样的碱泡子。每逢大风刮过,满沟飞扬的灰白色沙雾迷得羊都睁不开眼睛。十年九旱,有雨有水的这几天,就是当地牧人值得喜庆的节日。在这样喜庆的节日里,杀一只羊尝一尝新鲜,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
  驼子扭头向西山看了一眼。没有一棵树的山坳里白花花一片,在阳光下亮得令人目眩,仿佛无数的刀子堆积在那里。水就是从那里下来的,来不及渗入地面,便咆哮着倾泻而下,将干枯的淤堵的水沟强行疏通了拓宽了。说来说去,水这种东西就是厉害,它要是真正地发起威来,恐怕什么都阻挡不住的。这时又有一块巨大的沙土崩塌了,沟岸沉闷地摇晃起来。驼子浑身一抖。
  水沟东西走向,岸在北在南。
  满沟恣肆的大水,阻断了通往大队部的车马道。
  驼子站在北岸。驼子瘦小的丑陋的身子佝偻着,面对眼前的大水显得是那么的无助。驼子在岸边站了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期待黑花头绵羯羊还活着,能够自己走出来,出现在他身边。让驼子能够躲过去一场灾难性的暴力,只有黑花头绵羯羊了。
  狗日的鬼,你在哪里?迟早的事情嘛,你就是躲过了刀子,也躲不过去这满沟的大水。驼子悲愤地想。驼子后来终于想开了,准备挨过去那一场劈头盖脸的狂暴。既然躲不过去,就只有面对和承受。
  驼子——
  果然从身后隐隐地传来父亲的喊叫,像是还裹着一股臭烘烘的酒气,只是在水的喧哗中变得有些曲折,拐着弯儿。紧接着的情况就更加不妙了,驼子真切地听见了喊叫声之后出现的另一种声音,那是鞋底摩擦雨后的沙地的响声,在水的喧哗和断续的轰鸣中,竟然被驼子准确地捕捉到了。
  驼子的脸面已经开始条件反射地抽搐了,整个的人变得更加瘦小而丑陋。驼子便狠下心来,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等待父亲尾随而来,由远而近,让那双能轻易地拧断羊脖子的大手,像沉重的鹰翼扑打过来。驼子挨父亲的打骂多了,也已经习惯了。还是那样的,父亲打完了骂完了,驼子就从心里骂上一句:老贼!
  就等待着。
  提心吊胆地等了一阵,脸上不曾出现那种又麻又辣的疼痛感,也没有臭烘烘的酒气,却随即传出来异样的声音:这位兄弟……
  驼子的两眼突然睁圆,见了鬼一样愣怔,又呆了傻了,瞬间的感觉是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境地。隆起的胸脯,细长的脖颈,乌黑的长发,粉白的脸上红唇大眼,以及那一身不俗的衣着打扮。站在驼子面前的,竟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女人,仿佛从天而降。驼子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大水,记忆里除去满沟的喧哗和轰鸣,剩下的都是平淡无奇。黑花头绵羯羊的走失,让驼子无奈地站在了雨后的沟岸上,然后面对滔滔大水,如此而已。
  一只黑花头绵羯羊走失了。
  一位年轻俊俏的女人却奇迹般地出现了。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