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贺兰山以西

作者:漠 月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好下了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雪花稀疏而轻飘,还来不及落到地面上就化成了一滴水,很快了无痕迹。不过,贺兰山上却有另一番景致,山头戴上了小小的雪帽,那么的宁静和肃然,山脚下是差不多已成废墟的西夏王陵和明代长城。银装素裹是谈不上的,暖冬的天气预示着紧随其后的春天和夏天仍然是干旱的季节。事实上,这样的干旱已经延续许多年,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了。大旱望云霓,我相信这只是我的父辈兄长们曾经的举止。他们每天早晨走出屋子,第一件事情就是抬头看天,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庄重,原始而又自然,这是对上苍的敬畏,也因此有着宗教的色彩。然后,他们才小心翼翼地走向旁边的羊圈或者驼圈,让困了一晚的羊群或者驼群向着草滩、湖道和沙漠深处而去。羊群或者驼群的后面,行走着我的父辈兄长们,他们沉默无语,往往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哀乐,像一颗缓缓蠕动的石头。但是,在他们饱经沧桑的心里,却澎湃着善良、豁达和苦难交织的情感,一旦被烈酒引诱和激发了,就能够在瞬间流淌出音乐、歌声和舞蹈。
  我指的是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
  我在几年前写的一篇小说里这样描述过:“一山之隔,两个世界,山是岳飞《满江红》里的那个贺兰山。那里是阿拉善高原,是西部的西部,有27万平方公里,其中三分之二是沙漠,人口仅有17万,蒙汉杂居,两种语言,盛产民间歌手和酒鬼。”是的,单就地理而言,我这样说也许并没有错,窃以为概括得还挺精到。如果上升到人文关怀的层面,是远远不够的,甚至是无知的,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的一种伤害。我对自己的这种无知深感歉疚,一时又难以寻找到弥补的方式。有一段时间,我的文学创作开始发生游离,试图写一些关于城市生活的小说,却都很不像样子,自己都羞于说出口。这又给了我一个重要的启示,我只能属于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属于那里的草原和沙漠,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走了多远。假如我的小说中缺少了草原、沙漠、羊群、驼群这些最基本的元素,我必将寸步难行,一事无成。当然,这其中不能没有人的参与,也就是我的父辈兄长们,包括女人和孩子。于是,也才有了近期的《青草如玉》、《大草垛》、《许女的婚事》,包括被《十月》相中的《冬日》、《秋夜》和《大水》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我的小说一开始就被故乡情结和恋土情结笼罩着,始终无法摆脱,以至如影随身。也有评论家对我这种创作倾向提出了善意的批评,认为长此以往,作品会少了大气和厚重。我在十分真诚地接受批评和表示感谢的同时,内心却在有些无奈地替自己辩解。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已经是一个43岁的男人了,在十余年的写作经历中,在百余万字的作品白纸黑字地落定的时候,情感因素和精神向度也随之而确定。再说,没有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就没有我现在的文学创作和收获。
  就写作来说,我无疑是慢手中的慢手,一年大概不会超过10万字,却将更多的时间消耗在了酒场上。我也曾经对自己的这种懒惰有过自责,但当那悠扬温婉的蒙古民歌响起,我的意识会完全脱离文学的轨道,随着歌声情不自禁地八方游走,像一个骑在马背或者驼背上,在草原和沙漠里游荡的浪子,没有目的没有终极。我迷恋这样的生活,这远比城市给予我的一切有吸引力得多。然而,人毕竟又是现实的,作家也不例外,必须回到现实中来。这其实是一个遁词,尤其对我这样懒惰的又才气不足的“作家”而言,很可能是在逃避文学的某种现实。我敬佩的青年作家石舒清写过一篇关于我的印象记,文章的题目就叫《行走的骆驼》,同是宁夏青年作家的金瓯则直呼我为“老骆驼”,然后是一番戏说和调侃。他们对我有如此相似的印象和认同,真的让我很感动,也很鞭策。不怕慢就怕站,因为我不是靠那种奇巧而飘逸的想像力进行写作的人,尽管我深知想像力对一个成功的作家会意味着什么,有如一架马车上高速旋转的轮子。我也相信有不少作家是靠自己的经历和记忆写作的,也毫不怀疑这样的文学命题:现实就是记忆。
  我生长在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到考上大学前的16年里没有离开过一步,大学毕业后又返回家乡,一边工作一边静悄悄地开始了我的文学之旅。24岁才发表小说处女作《苍海》,是一个短篇,写的就是自己少年时期在沙漠里的一段经历,有伤感有向往,却少有思想,模仿的痕迹很重,却奠定了我对文学的执著,从此欲罢不能。我真正的文学起步大概始于新世纪之初的2001年,那时我刚从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习回来,连续发表了几篇产生一定影响的短篇小说《湖道》、《锁阳》、《放羊的女人》等,被几家选刊和选本竞相转载得“一塌糊涂”,得了四个文学奖,上了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排行榜,其中的一篇还被北京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买断电影改编权。而我所有的小说,无一不是叙写家乡阿拉善的,经历和记忆中的人和事,成为我写作每一篇小说的动力,似乎与想像力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甚至与时代也没有太多的瓜葛,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我的父辈兄长们长期以来就那样生活着,在苍天野茫中,在严酷的环境里,是那么的善良而大度,那么的无怨无悔,从而消弭了不期而至的天灾人祸带来的焦虑和隐痛。因为他们更多的是感知到了自然的强大和神奇,否则他们难以生存下去。青年评论家李建军最近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真正有良知的作家,就应该站出来顽强地捍卫自己的记忆能力和叙说的激情,勇敢无悔地关注表象背后那些卑微者的叹息、无奈、委屈,甚至死亡。这句话给我的震动很大,让我思考了很长时间。
  人性是一个宏大的主题,更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正是它那神性的光芒,让作家在仰视中试图接近,而且乐此不疲。关于小说,美国南方作家尤多拉·韦尔蒂说:“通过回忆把生活变成艺术,使时间把它夺走的一切归还给人。”我是暗自窃喜的,它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我的顾虑,也许我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还能再走出去一步或者半步。窃喜是一回事,保持高度的警觉和清醒更是必要的。经历和记忆的库存一旦枯竭了怎么办?靠想像力吗?那么你的想像力又从哪里来?想来想去,我以为只有两条,一是学养的储备和提升,向前辈和大师学习;一是回到生活中去,生活远比文学要丰富得多得多,那里有源头活水。这说明我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很传统的人。
  哦,贺兰山以西,天苍野茫的阿拉善大高原。
  崇高与悲情同在的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