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千万别让她说话

作者:格 致




  甘棠有了一点烦躁,但没有停下来,还是坚持着不顺畅地行走。问题出在右手拎着的两个袋子中的一个。右手的袋子似乎没有左手的重,但里边装了体积大些的东西——大到袋子已经装不下,一部分已经跑到外边来了。因为没有袋子的制约,它们就特别随便地晃荡,并与甘棠向前迈动的右腿发生了碰撞。这个碰撞不重,也没大到牵制她前进的程度,但这个碰撞是那种一步一碰,一步一绊,在负重前进的情况下,让人心里生出烦躁。
  她一边走一边已经看清了是两条布娃娃的橡胶腿给她制造了这个持久的有节奏的麻烦。橡胶腿的膝关节是不能弯曲的,它们直直地伸出来,脚上还穿着黑色的小靴子。除了腿之外,娃娃大绺的金黄色头发也在塑料袋的外面飘荡着。
  每个周末,甘棠得去一趟超市,为家里的冰箱补充供给。因为远,就要一次买很多,至少得买够一周的肉块、牛奶、香肠、鸡蛋等吃的东西。而衣服、鞋袜这些,则去河南街买。河南街是商业步行街,类似于沈阳的中街、北京的王府井。这些渐渐成了习惯,习惯铺成了生活中看不见的轨道。甘棠用了很长时间给自己架设了生活的轨道,然后在上面安全地运行。街上的人,蚂蚁似的乱窜,其实每个人都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尤其是中年以上的人,轨道十分固定。
  甘棠就是这样,一个在自己用年龄一点一点铺就的生活轨道上规则地运转着的人。
  今天,看来是出了一点问题。这个问题没有出在时间上,是周五,是购买副食的固定日子;也没有出在地点上,是去的大福园超市。问题出在,甘棠在购买食品的时间和地点买了一个不能吃的布娃娃!这个不能放入冰箱,更不能切片煸炒的东西,此刻正伸出她的橡胶腿,用她穿着黑色靴子的小脚,在不轻不重地,耐心小心地踢打着甘棠的右腿。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说。
  一切迹象表明,这个布娃娃,这个金黄色头发,穿黑皮靴、穿两个世纪前欧洲妇女复杂衣饰的布娃娃,是甘棠规范生活里的一个入侵者。而她的入侵又得到了甘棠的接应。
  甘棠回到了家,把食品依次放入冰箱。她从来没有过布娃娃,放在哪儿呢?甘棠把她仔细地看一看。她的看是那种凝视。她们四目相对。她的眼球是黑色的,头发也是黑色的;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眼球则是碧绿的;甘棠眨了一下眼睛,娃娃没有眨动。
  这时,黑眼睛有了—个发现:“哪来的灰尘?”她自言自语,并用手指揩她的脸。然后托着娃娃进了卫生间。灰尘很顽固,需要用水冲洗。
  水流竟然很急,顷刻就将绿眼睛、沾了灰尘的小鼻子、微张的红嘴淹没了。激荡的水珠甚至溅到了黄头发上。不对,她发现自己犯了错误,洗苹果才是这样。她迅速把娃娃脸朝下,改用手接水,然后一下一下地往娃娃的脸上擦。其实她不应该犯这个错误,她是特别会给孩子洗脸的。儿子团团怕水,怕水从眼睛、鼻子、嘴上纵横地乱流,也许所有的孩子都怕水。当甘棠看见她的眼睛、鼻子、嘴被水淹没的时候,才突然明白,她是娃娃,不是苹果,洗涤方法应该不同。
  布娃娃鼻子上的灰尘,在涂了些香皂后才不见了。她给她用了儿子用的强生香皂。据说这种儿童皂不刺激眼睛。但团团视所有的洗涤泡沫为敌人。他会忽地抬起头,惊恐的样子,然后大哭。原因仅仅是有一滴或两滴香皂水从他的眼角路过。从9岁开始,脸就让他自己洗了。决定让儿子自己洗脸的若干天后,她发现他脸上的颜色深浅不一。凑近细看,这小子这几天里基本上没洗脸,顶多洗了脸的一小部分。
  团团一点一点靠近方镜下的白瓷洗脸盆。水管打开了,水哗哗地流。他却只是把手伸了进去,然后没完没了地洗手。他要调整呼吸,甚至需要慢慢地下一个决心。
  “快点!”甘棠站在门口,他的身后。
  团团抬眼瞄了一眼镜子里母亲绷住的脸,认识到在这张脸的俯视下,光靠用手弄出些水的声音是不行了。就像要潜水一样,他呼一口长气,双手呈碗状,捧住水,拉开不顾一切要把水泼在脸上的架势,结果,他在这一刻出现了犹豫,水乘机从他的指缝里漏下。他把剩余的一点水小心地涂到了脸上,刚好够弄湿两个脸蛋。做完了这些后,他开始找毛巾了。
  “重洗!”甘棠愤怒。
  团团怨恨地又翻了镜子里的母亲一眼,开始把蘸了一点水的手往额头上抹。
  “必须擦香皂!”她在他的身后,发出了第二道命令。
  甘棠加了许多小心,力争不让香皂水流到她的绿眼睛里、她的鼻孔和红嘴里。团团一个男孩怕成那样,她怎么可能不怕?
  洗好了脸,又仔细地擦净了。一尘不染的。脸更鲜艳了,眼睛更绿了。
  脸上没有了问题,甘棠的目光开始下移。这衣服可是太复杂了。花边、灯笼袖,裙子下摆像—个华丽的灯罩。咖啡色,很难看出污迹。但她就是觉得这衣服不干净。既然脸上有灰尘,衣服上怎么会没有?衣服上遍布着褶皱。
  甘棠开始给娃娃脱衣服。外衣、内衣、花边、帽子、衬裙,这衣服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穿这种衣服的人,得十分悠闲,得把穿衣服和脱衣服列入作息时间表,作为一日生活的重要内容来对待。现在可是没人穿了。现在是过程越来越缩短的时代,细节越来越少了。甘棠在脱这些一百多年前的妇女衣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也牵扯到了时间:要是偷情被人发现,在咚咚咚的敲门声里,在那么紧迫的时间里,要想把这些里里外外的衣服穿整齐了,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极有可能导致一百多年前,那部分多情又胆大妄为的欧洲女人的清白葬送在这些花边、褶皱里。
  甘棠22岁时得以从—个险境里从容脱身,得益于衣着的简洁。那条蓝裙子很长,但没有衬裙,里外只一层。裙子像从头上浇下的一盆水,哗的一声就流到了脚踝。瞬间就把一丝不挂的肉体给遮得无可指责。裙子布料的滑和软,在经过她身体上的波折、转角时,都没有被卡住。裙子的布料帷幕般是不透明的,把她没来得及穿内裤的事情遮成了一个秘密。使她面对冲进来的刘康的另一女友时,显得从容不迫。刘康的动作照甘棠略逊一筹。他是一定要穿上内裤的。火上房了,他也一定要先找到内裤,把它穿上再说。
  甘棠已经一切就绪,站到了地板上,甚至连拖鞋都套好了。回头一看,刘康在被子下面、枕头底下,急切地搜寻内裤。甘棠除了能俯瞰和刘康建立了三个月的爱情之床,地板也在她的视线里,最后还是甘棠发现了那条脱的时候被很不负责任地随手一扔的内裤。它在地板上,保持着从床上翻滚下来时的样子。
  还好,当短发女孩破门而入的时候,刘康在甘棠的有力援助下,基本完成了腰带的系扣工作。破绽还是有的:虽然在紧迫的时间里,刘康虽然穿上了可能反了的内裤和体面的长裤,但没有穿拖鞋的时间了。他面对周丽丽的时候,是光着脚站在地板上的,站在没穿内裤的甘棠身边。
  短发女孩不是刘康的妻子,连未婚妻都不是。她和长头发甘棠的地位是—样的,都是刘康的女朋友。当然,在此前两个女孩彼此不知道。
  刘康一直满意于在两个女孩的空间里游刃有余。对周丽丽的跟踪一丝察觉都没有。周丽

[2] [3] [4] [5] [6] [7] [8]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