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云端

作者:马晓丽




  1
  
  云端。
  在俘虏名单上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洪潮吃了一惊。
  这名字不容易重。记得母亲告诉她,她出生后怎么拍打也哭不出来,把人都急死了。大家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忽然从空中传来了一阵缥缈的洞箫声,就像一直在等待着前奏的引领一样,她立刻随着洞箫的鸣鸣放声大哭起来,而且长哭不止竟一发而不可收了。焦急守候在外面的父亲听到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不由长长地嘘了口气,拱手仰天吟道:“天籁降府第,长歌人云端啊!”她因此就叫了云端。
  只是现在她已经不叫云端了。
  参加革命的时候,负责登记的同志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刚回答说叫云端,旁边一个首长模样的人就插嘴道:“这名字不好,软绵绵、轻飘飘的,太小资产阶级了。”说罢斩钉截铁地挥了一下手臂说:“改了吧!”她吃惊地瞪了那人—眼。那人却根本没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地思索着说:“改个什么名字呢?得有力量、有热情、有气势……对了,洪潮!就叫洪潮吧。把自己融入革命的洪潮之中!怎么样?”他兴奋地问,却是对着登记的同志而不是她。登记的同志连声叫好,立刻就在登记簿上写下了“洪潮”两个字。写完才抬头问她:“洪潮同志,你看这样可以吗?”没法不可以了,她已经被叫做洪潮同志了。再说她当时的热血也正沸腾着呢,心想自己既然参加革命了,就应该有个革命的名字,做个彻底的革命者。这样想着,就朝着那个陌生的名字,仓促地点了点头。
  她于是就叫洪潮了。
  虽然不再叫云端了,但在内心里她却认为云端这两个字仍然是属于她的,而且只属于她。要知道,这两个字是随她的生命而来,又是由父母亲手嵌入她的生命之中的呀。说心里话,她非常喜欢云端这个名字。在家时,父母总喜欢拖着长腔呼唤她:“云——端——呃——”云端这两个字经父母那浓重的乡音酿过,就像老酒一样有味道,听着醉人呢。所以她虽然改叫了洪潮,但心里却从未真正摈弃过云端这个名字。当然了,这个想法她对谁也没说过。她把它藏在心里了,深埋了。
  洪潮其实不愿意看管俘虏。但这次部队端了敌人的一个留守处,押送来的战利品主要是几个女人。据说,这几个女人都是正被我们部队围困着的敌徐克璜师的家属。按政治部主任的话说,都是些国民党的小老婆,重要得很呀!政治部主任,也就是给她改名的那位首长很有意味地眨巴着眼睛对她说,可别小看了这些个小老婆,关键时候能当战斗力用,能派上大用场呢!未了,主任就只一句话:洪潮你去吧,娘们儿兮兮的,别人看管不方便。洪潮就只好去了。
  大院里静悄悄的。洪潮在大门口停了一下,摸了摸手枪,紧了紧腰带,使劲地咽了口唾沫,这才绷住劲儿脚步蹬蹬地走了进去。
  一眼就看见了那几个小老婆,瘟鸡似的瑟缩在一起,惊恐的目光磷火般地在灰头土脸间闪烁。洪潮心下一松,绷着的那股劲儿立刻泄去了一半。
  只有六七个人,都很年轻。有一个看上去年纪稍大些,也不过就三十多岁的样子,那几个多说也就二十多岁吧。洪潮挨个看去,这才发现有个人一直背对着她,就伸手指了指说:“你,转过来!”那人没动,旁边的人赶紧捅了捅,那人才受惊似的抖动了一下,缓缓扭动身子,转过来一张清丽的脸。
  不知为什么,洪潮一看到这张脸就感到不舒服,刚松下来的那股劲儿立时又绷得紧紧的了。
  其实这张脸并不难看,只是在一团灰头土脸当中显得有些不和谐。开始洪潮以为是太洁净了的缘故,仔细看去才发现这张脸其实并不洁净,也与其他脸一样地蒙尘挂垢。
  区别似乎是在眼神儿上,洪潮注意到这张脸上的眼神儿有点不太一样,没有那种磷火般的惊恐,却有着一种与此情此景完全不符的涣散。大概就是这涣散令洪潮不舒服。洪潮不由自主地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赶紧在自己的目光中加了些颜色,尽可能作出冷峻的样子盯住那张脸。
  洪潮等着,等着:看那眼神儿在自己的逼视下发生变化,等着看那里面的涣散消失,等着看那里面也生出磷火般的惊恐……
  令洪潮失望的是,那眼神儿却始终不见改变,像弥漫在心思里收拾不起来了似的,就那么一直涣散着。
  洪潮有点泄气了。洪潮本来就对自己信心不足,她知道自己长.相儒善,生性孱弱,怎么努力也表现不出应有的威严和气概,缺乏对敌人的震慑力。主任常批评她性情太温和,太小布尔乔亚,太缺乏革命斗争精神。参加革命后不久,把她从家里带出来的表哥突然被打成了托派。为了排查她是不是也跟表哥一样是“托匪”,组织上对她进行了审查。结果她连话都没听完就哭了,从头哭到尾,翻来覆去地只会说一句话:我不是土匪,我家是读书人家,我们家跟土匪从来都没有一点关系……本来因为表哥的牵连她的嫌疑挺大,但主任一看她那副小姑娘的死哭相,看她连“托匪”和土匪都分不清楚,就摆摆手干脆作罢了。后来主任就动员她与表哥划清界限,动员她劝说表哥承认错误。她态度表得好好的,但就是:眼泪不争气,一见表哥的面,眼泪就止不住地流,直流得山高水长、天昏地暗,结果主任教她的那些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后来主任不止一次地严厉批评她,说洪潮你现在是个革命战士了,哪能水做的一样。告诉你,革命斗争残酷着呢,真要是面对敌人怎么办?你呀,你要好好在革命队伍中经受锻炼和考验!
  现在,洪潮真就是面对敌人了。
  现在,洪潮真就是在经受锻炼和考验了!
  洪潮咬住劲儿继续盯住那张脸。
  那张脸却仍旧毫无变化,眼神儿还那么涣散着。
  洪潮真有点受不了了,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一阵阵往上顶,顶得胸口憋闷闷的,嗓子眼儿火燎燎的,脑门子涨乎乎的……
  “起来!都站起来!”洪潮听见自己突然大喊了一声,声音尖厉得吓了自己一跳。
  小老婆们也吓了’一跳,“呼隆”一下就都站起来了,惊魂未定地望着她。
  洪潮却只盯住一张脸看——那张脸终于变化了,犹如在池水中投入了石子,洪潮看到一波惊惧从眼里飞溅出来,迅速淹没了眼神儿里的涣散,淹没了脸上的飘忽神情。她如坠地般蓦然惊醒后,眼见着就同那几个小老婆一样瘟鸡了。
  洪潮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不由得有点兴奋,有点找到了感觉的意思。她定了定神,尽量保持住气势,用冷峻的目光把那些小老婆依次扫视了一遍。
  洪潮发觉自己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有力量,如机关枪一般扫到哪里,哪里就堆委下去一大截子,扫到谁,谁就打哆嗦。这种感受令洪潮十分振奋,蛰伏在心里的自信呼地就被点燃了,腰杆儿立刻挺得笔直。
  洪潮沉住气,收回目光,调了调嗓音,尽量压着说:“现在我点名,点到谁谁回答,听清楚了没有?”
  “是,长官。”
  “听清楚了,长官。”
  小老婆们高低不一、长短不齐地应着。
  洪潮觉得自己这时应该皱皱眉头表示不满,然后再厉声训斥她们几句,告诉她们应该怎样回答。但她有点不习惯,怕把握不好。略做思索之后,洪潮还是决定把这个步骤省略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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