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对写作的一次内心扫描

作者:袁 远




  算来我写小说也快10年了。尽管1998年才有第一篇小说发表,其实1996年就开始偷偷摸摸、没头没脑地动笔,写了就自己压着,像谈一场不被看好的恋爱。
  我写得慢。写别的东西倒快,报纸杂志的随笔啊、特写啊、“命题作文”啊,几乎都可以一挥而就,但小说缓慢。说来我自己都奇怪,其实我是个急性子——当然是隐藏得很深的急性子,表面上别人总以为我散漫、镇静,唯我知道自己的急:做事情喜欢速战速决,一扫而光,一口吞下,然后干干净净的心里就踏实了。可是对小说,我就像中了邪似的,毫无道理地生出无限的耐心,自己就对自己网开了一面——写得多慢都不跟自己急,发表得多慢也不跟自己急,人总是捉摸不透的。
  或许是我身上比较笨拙的东西起了作用,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写过:笨也是一种素质,天生的。世界变化这么快,生活的可能性如此多,我跟小说厮缠上后,竟然就一直不离不弃,这也不符合我好动的性格啊。但话说回来,体弱的人都这样,没有多余的精力,也就没有快速转舵的才能。在进入现在这个杂志做编辑之前,我在报界工作了9年,我身边的同事、熟人、朋友都在奋发图强力争上游,发财啦出名啦升职啦,那些事情,我要么没做好——比如发财;要么耽误了——比如结婚;只多做了一样无利可图的事情:写小说。还写得冷冷清清。
  昆德拉说过,他写小说如同跪着前行,喻其艰辛。我在2003年之前,写得比爬还慢。一年就是一两篇、最多三篇发出来。2003年李敬泽先生将我的中篇《出轨》发在《人民文学》第五期的头条,是我着实没想到的,那篇东西之前被两个杂志拒绝过,令我很有些沮丧。《出轨》发出来的时候我人已在南非,在一所大学里殚精竭虑写英语论文,用朋友麦家的话说:你这人就这么笨,这么好的势头,你不一鼓作气多写多发,一抽身跑了。做事太随性。2003年整整一年我都在对付英语,英语那种语言跟汉语完全是两套不同的体系,两张结法不同的网,它们把握世界、体察内心的方式各行其道,它们的思维脉络千差万别。我承认英语的漂亮与清晰,它有自己言情状物的优势,可放到我身上,用英语写东西我是摸不准脉搏找不到感觉的。我还是要回家,回到我的汉语里。
  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在英语那儿遇到的难题或许跟我对汉语的过度迷恋有关。大学里我写过诗,当我尝试写小说时,发现写下的句子和段落竟然可以如同超现实的秘密的花,可以在阅读中被心灵、回忆、经验和情感层层打开,散发出浓淡不同、层层递进的香味或其他复杂滋味,使我惊喜无比。汉语这种语言的多义性和形象感给我们提供了发挥的空间,我在表达上费了很多工夫,力图让写下的文字有趣并耐得住琢磨、经得起咀嚼,这大大阻碍了我写作的速度,也使我走入一道窄门,当然,这是后来我才意识到的。
  但有一点我是坚持的:描述内心的波澜与风吹草动,触碰那看不见的、深埋于黑暗中水面下的混乱、不安与迷惑,一个巨大的阴影中的世界,与我们显露在光线中的面孔、身姿、举止、情绪和故事相互渗透,相互擦亮,相互使绊子,又齐头并进,共同构成一个滋味莫辨的现实。我并不打算忽略生活中那片显性的陆地,风土人情、砰然作响的事件、人来人往、摆在桌面上的欲望和话语,但说到底,究竟是什么在切实地影响我们?是什么使我们在骨子里困惑和恐惧?又是什么让我们在纷纷扬扬的事物的获取中、覆盖下依然感到虚幻?
  这不是故作严肃或好高骛远,活着为什么以及为什么这样活着之类的问题,从年少时就困扰着我,一直延续到现在。我远不能说自己就能写出了那种秘密,但既然我抓着了笔,选择了这个工作,我就必须写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和内心想法。
  2005年夏天的一个下午,阿来老师在一间咖啡吧里和我谈小说,他说到我发在上一年《大家》上的一个中篇《暗扣》,建议我更多地去关注“他人”,不仅将自己生活范畴里的人和事描写得准确,也能够将其他看似“与己无关”的人的情感、内心和故事准确地表现。我知道,不少女性写作者的写作都有从自己出发、绕着自我的打圈圈的问题,尽管有评论说《暗扣》中已有摆脱自我的趋向,从我自己的角度,《暗扣》想写的就是那种不是问题的问题,是困扰众多敏感心灵、与基本生存状态有关又被喧嚣遮盖的实情,是硌着我们神经的一片散沙般捏不成形的现实。但阿来先生所言,正是我需要突破的。
  成都历来是个诗歌之城,诗歌发达,民间生活热闹,但这个城市几乎没有什么好的文学刊物,更没什么人、什么事情推动你去干写小说这种貌似轻松、实则辛苦的活儿——干吗不去跟朋友喝杯茶呢?起码对我来说,写小说只有靠自己摸索、自己坚持。好在我周围有阿来、麦家、何大草、罗伟章这样严肃的写作者,他们多年来以一颗纯正的心面对文学。我喜欢听他们谈天说地,跟他们一起谈论书籍、小说和其他。他们给了我不少的鼓励,也使我在写作这根自来孤独、如今更与主流生活相去甚远的道路上感到温暖。
  这些年来我一直写的都是中短篇,自己高兴的是,跟过去相比,写作这棵树如今在我心里长得日益结实了。我曾经对自己的能力相当怀疑,并被这种怀疑弄得苦不堪言,这种自我折磨至今依存,可无论怎样自己比以前坚定了。有很多故事进入了我,在我心里呼之欲出,为怎么表达它们我有时那样烦躁不安,有时又暗自狂喜?在这片秘密的、广袤的水域里航行,我这个神经过敏的、经常失眠的人,渐渐获得了与外界相处时的镇静。萨特说过:“文化不能拯救什么,也不能拯救人。”文学也一样。但谢天谢地,写作这个事情并不比其他工作显得意义更少。
  去年年底起,我尝试着开始写长篇。尽管奈保尔在一个访谈里讥讽过长篇是一种用滥了的形式,他说得不无道理,但对我而言,长篇是早晚要去做的一件事情。我不能先就在这里夸口说自己一定有所突破——有突破有创新自然是许多写作者的理想,不过至少我不会以草率随意开始,以草率随意进行,我将尽可能地写得扎实。把自己想写的写出来,并不为哗众取宠,虽然我十分愿意读者读到我的东西时,发出一声感慨,或唤起一丝回忆。
  早几年,我以一些信手拈来的散乱的笔名、如今也多以一个较为固定的笔名写一些兴之所至的随笔趣文,那些笔名的“知名度”甚至高过我写小说用的“袁远”这个名字。这就是这个媒体渠道花样繁多的时代带给我们的“命数”。我并不为此烦恼,也不觉得自己不该花时间在那些东西上。在从无什么好运获得一笔闲钱养尊处优写小说的情况下,我也只能白天上班,同时有节制地写一些报纸文章,以安顿好生活填饱肚皮,心平气和地写小说。而我内心里真正尊重的,还是小说。
  我相信许多人都已看到,这个降落在中国这片古老陆地上的不安分的时代,正把一大片丰富的、变动的现实在我们面前打开。我们的生活方式变得如此魔幻多彩,技术革命啦,出国啦,回归啦,环境的变异啦,人际交往的新路数啦,家庭关系的改变啦,同性恋啦,房子车子教育啦,3G啦,电子媒体取代纸质媒体的嚷嚷声啦,我们在心理上起起落落,又出现自杀他杀抑郁症等等问题,一波一浪,无休无止,一片嘈嘈杂杂的生动图景。无疑,在靠得太近的情况下不假思索匆忙描摹写作,出不了什么好作品,小说某种意义上是沉淀的艺术。可无论如何,说文学已到了无事可做穷途末路的地步,下这个结论还为时过早。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