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印象·斜对面的女人

作者:何大草




  袁远最喜欢的作家是辛格。有好几次,她和麦家、我聚在一起,隔一张小桌,斜对面坐着喝茶、聊天,聊到小说,她都会反复说到辛格的好。麦家是看过辛格的,但大概听烦了,就正色道:“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辛格不是最伟大的作家。”袁远就有几分激动,开始为辛格辩护,但她说正事总有点嘴笨舌拙,不是麦家的对手,终于委屈地闭了嘴,不吭声。我没有读过辛格,自然说不了话,但看着这场面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后来,袁远又开始讲一个契诃夫的“很有意思的小说”,讲了一阵,我也没听出“有意思”在哪儿。于是她改讲了一个博尔赫斯的“更有趣”的作品,拉拉杂杂的,把我的瞌睡都要听出来了,最后实在忍不住,就说:“袁远,你具有所有好的女作家共同的毛病,那就是口头复述故事的能力都很差。”袁远听了,哭笑不得,而我却是真心的。我曾在晚报做过多年文化记者,接触的作家、艺术家不少,所有说起话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人,后来看他们的作品,几乎全是让人不忍卒读的。相反,那些含蓄、内敛,不说话或不会说话的家伙,却是潜在的高手,偶然读到其作品,你会有出其不意、大快我心的感觉!“真是真人不露相,咬人的狗不叫啊。”我有时候会这样对自己说。袁远属于典型的后一种人。
  在为袁远写这篇印象记的前几天,我偶然在书店买到一本辛格的短篇小说集,在读完《瓜吉姆佩尔》和《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之后,我觉得自己对袁远和袁远的小说多了些认识。在这个聪明人越来越多的世界上,人们对一个人的称赞却变得越来越吝啬,至多几个字:“他/她不傻。”但以我对袁远有限的理解,我觉得她不算一个聪明人。大概正因为这一点,我才会觉得和袁远一起喝茶、聊天,是一件放松而有意思的事情吧。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袁远出生于北京,在攀枝花读完中学,以该市第一名的优秀成绩,考入四川大学中文系。她毕业后一度回到攀枝花工作,似乎是在一家钢铁公司搞宣传,面朝金沙江、头顶大太阳,想象起来还是挺有诗意的。不过,她觉得很无聊,很窒息,终于又背了个背包,有点像上世纪三十年代提口皮箱、围一条白围巾愤然出走的新青年,又来到了成都。据说那时正值寒冬,她第一夜睡在一间又脏又冷的屋子里,盖了一床又脏又薄的棉被子,听北风拍窗,两眼睁到天亮。她后来做过的营生,就更加传奇了。她和一位女友在某学院食堂订了五百份盒饭,雇三轮车拉到新华公园门口叫卖,吆喝一整天,才卖出了五盒。亏食堂大师傅怜香惜玉,把剩下的盒饭都倒入大锅炒做烩饭,她们才保住没赔本。后来她还在一家行业报纸当过编辑,但她选中的稿件领导不欣赏,领导喜欢的她又看不上,弄得彼此都不愉快,终于有一天,她在办公室,当着领导和同事把一大沓稿子抛向了天花板,再纷纷扬扬地飘下来……然后她就走掉了。这些事情,我都是道听途说的,却希望并非小说家官,而更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以我的经验,世上弱女子,干下过多少匪夷所思的事!不过,我头一回见到袁远本人,她已经是个体面人了,在成都一家很大的媒体编副刊。那大概也是一个冬天,站在她领月工资的单位门口,她显得清秀、瘦弱、怕冷,双手抱在怀里,和我说了几句话,似乎是约我随便写点什么吧,她显得很从容,很客气,但又是很有底气的。后来我在报上读到过她写的随笔,不算差,但也不特别打动我,因为这类东西说到底,是没什么难度的,甲和乙、张三和李四,是拉不开多少距离的。她说自己也写写小说,但一直没拿给我看过。她要过我的一两本书,据说翻了,但没提具体的意见。我就知道,这瘦弱的女子心气儿特别高。对文学,她心里是有一把苛刻的尺子的,这大概就是辛格吧。而这,也正是我对她抱有敬意的原因之一。
  但凡高手出手,都有一个精彩的亮相。我读到袁远的第一篇小说,是在《青年文学》上,她是那一期的“封面女郎”,同时发表了两个小说,都非常棒,尤其是其中之一的《深呼吸》,语言之从容、敏感、细腻,让我十分佩服,虽然只一篇小说,却让我相信,她写小说的能力是一流的。此后我对一些朋友说起袁远,总会提到《深呼吸》,说:“她小说写得真好。”就在她写作势头正好的时候,她又朝前跨了一大步,这一大步却与文学没直接的关系,是跨到了南非去。两年后,她回来了,换了一个东家领工资,依然做编辑,也依然写小说。她写作速度依然是慢,却写得更好了。在她的小说近作中,《斜对面窗口的女人》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其叙述的绵密、扎实,不动声色的埋伏,出人意料的转折,让我十分心折,也深知这叙述的技巧,必来自多么严格、艰苦的自我训练。我在大学中文系任教,听到不少人一谈文学就是思想、意义、理想、热情,又大又玄,偏偏不及写作技巧,都是些门外谈。高明的技巧都是在结构和细节上见出功力来,但隐藏得柔若无骨。《斜对面窗口的女人》初看是十足的女性小说,格局小,故事小,却写得没一点小女子气,在非常耐心的文字中,故事一层层地往里剥。它基本上是静态的,写得非常的克制,却暗自拥有一种很足的叙述推动力,吸引着我的阅读。当读到吴红梅多年后来找门尔东的那个情节时,我几乎紧张得身子发冷,吴红梅说出的话,她和他之间的真相,就如在巨大的寂静里终于滚落了一根针,激起隆隆的雷鸣。读完这篇小说,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每一个不幸福的平常人,都藏着一个难以逾越的残忍、可怕的真相/过去呢?但,这还不是我喜欢这篇小说全部的理由。
  这就又要说到辛格了。袁远的小说其实并不像辛格,她之喜欢辛格,大概主要还是在精神气质的吸引吧,这就是对笔下人物的慈悲心,为被生活打翻或践踏的人,找到或寻找救赎的路。袁远的小说,具有女性文学的敏感和尖锐,却没有尖刻与薄情,更没有恶意营造的残忍的快感,她笔下的人物也精细;得纤毫毕现,却并不长于自私的算计,在读完她的小说后,会在我们涌起难以释怀的惆怅时,还能感受到她文字中流出的仁厚的光泽。那些不幸福的人,譬如吉姆佩尔、门尔东,将有可能通过这样的叙述,获得温暖和更加丰富的人生。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