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出走与归来

作者:祝 勇




  一
  
  沈从文的作品拓展了我对于世界的认识,让我知道世界并非根据我想象的构图存在,也就是说,在我所能了解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或者N个世界,那些世界封闭、传奇、能量丰沛、光怪陆离,不按照我们习惯的规则运行,而且,闲人免进。在我们视线的盲点上,它们的真实性无须争辩,即使沈从文没有把它写出来,它们仍然存在。
  著名的《边城》,是以一本旧单行本的方式进入我的记忆的,带着它的水汽和植物气息,成为20世纪80年代我夜晚的主题。那时沈从文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对他的年龄、相貌、性别、籍贯、履历、社会关系、政治面貌,我一无所知,却充满好奇。书页发黄,边缘破损,印刷厂的铅字力透纸背,几乎从背面就可辨认。书的形式的简陋,与它描述的世界的丰满茁壮格格不入。题记中把它称为“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边城>题记》),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边城》与我们的关系,根据“生活在别处”的原则,这“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将我深深吸引,不能自拔。
  忘记了是哪一年(1988年?),我在饥肠辘辘的深夜遭遇这样的字句: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晒太阳。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去,嗾使身边黄狗从岩石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或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或祖父同翠翠两人,各把小竹做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
  “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边城》)
  无论边城在哪里,它都将唤起我们的幻想与热情,因为沈从文的每一个字,都晶莹饱满、温润明亮,一如南方水田里的稻米,喂饱我们的想象。在中国雨量充沛的南方,有无数植物古老的枝叶在他的文字间晃动,物种不明的兽物蛰伏其间,人与神鬼比邻而居,鸡犬之声相闻。作为一个记录员,沈从文忠实地记录着那块地方的自然史、宗教史、社会史、战争史、风俗史,所有事物都传递着积累了几十个世纪的隐秘信息。沈从文在1934年1月18日给夫人张兆和的信中写道:“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人类的哀乐!”(《湘行书简》)
  同样描述了大量的乡土民风,我注意到沈从文的家园与鲁迅有着根本的不同,甚至,它们是对立的。鲁迅笔下的故乡仿佛一块均质的岩石,灰暗、滞闷,无法穿透。比如《祝福》写还乡,一开始就写到“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祝福》),而在另一篇直接以“故乡”为题的散文中,他亦在开篇写遭:“渐进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故乡》)一幅“枯藤老树昏鸦”的倒霉景象。我甚至注意到鲁迅对雪的情有独钟,雪的意象时常在鲁迅作品中出没,诸如《祝福》、《在酒楼上》、《雪》等,将他笔下的故乡衬托得更加凛冽和寂寥。这似乎与鲁迅江南人的身份不符。我曾经去过绍兴,与鲁迅的描述大相径庭,这座古镇(包括它的乡村)明媚而俊朗,它的河道、石驳、白墙、黑瓦、花窗、街衢,无不令我们的目光变得柔软和明亮。
  关于鲁迅作品中的用色,美术大师张仃曾有专论,他说:“鲁迅先生的作品,猛看上去很像单色版画,但在凛冽的刀尖所刻画的景色和人物上,罩上了一层薄雾,迷蒙中具有色彩。不过这色彩大黯淡了,倘不仔细辨别,很难看出——像仅从一角射进一线阳光的庙堂,光线微弱而稀薄,反射在古旧的壁画上,所显示的隐约在幽暗中的色彩。”(《鲁迅先生作品中的绘画色彩》)如此说来,沈从文的作品似乎更像恍惚迷离的印象派油画,可以感觉到阳光的颤动,特别是阳光与水遭遇后的散射。这使现实像梦境一样晃动起来,我看见所有的人和事物在微妙的光线中沉入和潜出。
  显而易见,鲁迅对乡土采取了直截了当的否定态度,故乡给他带来的永远是负面消息,所谓“风雨如磐暗故园”(《自题小像》),而返乡,则一再对他造成伤害,他对故乡的唯一态度就是“我明天决计要走了”(《祝福》),“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祝福》)“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怎样的留恋。”(《故乡》)“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琐记》)对于这种态度,沈从文并不同意,照汪曾祺的说法,“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20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20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沈从文传>序》)故乡是他生命的来源和最终的归处。
  
  二
  
  我先后五次去过沈从文的故乡,每次都怀有一种隐秘的冲动,仿佛我对它的眷恋永无休止,我后来在《凤凰》一书中这样写:“那片斑驳老旧的版图,一直在我内心深处熠熠发光”(《凤凰:草鞋下的故乡》)。第一次去凤凰的时候,我的年龄和沈从文流浪到北京时差不多,那可能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远行,充满了刺激与冒险,仅凭沈从文小说的指点,抵达那深不可测的山野。所幸的是,在湘西我没有迷途,湘西没有岔路,因为所有的路都是岔路,所有的岔路都会把我引向一个新的河谷,有意料之外的人和事在等我。我曾经认为沈从文很像马尔克斯,是魔幻主义大师,它的作品更多地依赖他丰沛的想象力,湘西修正了我的观点,它认为:沈从文遵从的是照相写实主义(他甚至大量运用了绘画和电影的手法)。一切都在湘西的掌握之中,包括沈从文。美国最著名的沈从文研究者金介甫(Jeffrey G.Kinkley)写道:“也许沈从文这位艺术家可算过分忠于‘现实’(虽然中国的评论家一般都指责他脱离现实)。只有福克纳才能描绘那幅约克纳帕塔法的地图,因为具体细节都在他的心目之中,他可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下去。而沈从文作品中的湘西却不然,他得按照真实存在的人物和地方来创作。”(《沈从文传》)他像一个书记员一样老老实实地记录着那里的传奇(从某种意义上说,对湘西进行描述是一项不可能完全的任务,至少需要沈从文投入一生的精力,可惜的是,沈从文的写作高峰期只持续了十年,即1924年至1934年,十年里他写了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即《长河》;四十几部短篇集;两本散文,即《湘西》和《湘行散记》,一部自传。汪曾祺称“在数量上,同时代的作家中很少有能和他相比的”。1949年之后,直到1988年后去世的40年中,他的文学写作彻底终止)。而那些淡而又淡的文字,却使我们无不大惊失色。
  横向的河流象征着时间的无始无终,它推动水车转动不停,如天空中巨大的钟表,测算着古老的时间;吊脚楼的支柱和船上的桅杆纵向耸立着,密如树林,传达着关于停泊的信息。我注意到沈从文对户外生活有着天然的兴趣,大自然以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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