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一片荞地

作者:郭文斌




  接到电话时,我没有丝毫紧张,我想我的娘一定等着我。如果她真的要走的话,她会给我打个招呼的。
  娘果然等着我。当我站在炕头时,她的眼角流下泪来。
  娘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吃下去就吐。前不久,我回去时,她说她奇奇地想吃个苹果,我却单单地没有拿苹果。这次我特意为她买来了苹果,她却吃不下去。我想这笔债定是欠下了。永远欠下了。
  想不到娘最后的一站路竟是揪心裂肺的疼痛。娘的这种疼痛,我只在妻生孩子时领略过,但娘要被动得多。牙关咬得咯巴巴响,眉头上集中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一而再地往起翻着,但身体已经叛变,死死地不肯配合,一切努力最终都变成大颗大颗虚弱的汗珠。
  连汗珠都显得那么虚弱,一层一层地,往出渗。
  最新的止疼药都不起丝毫作用,包括杜冷丁和鸦片。
  娘开始绝食。可怜的娘只好以此和疼痛抗争。叫来医生给娘输液,也难以完成。因为娘总是乘人不注意将针头拔掉。娘使劲咬住呻吟,不将痛苦表现出来。枕巾一夜间被撕成碎片,床单被抓成洞。
  后来,就连撕挖也变成了蠕动。再后来,只从不时紧皱的眉头和刚出壳的小鸡似的抓挖的双手中可见死神在如何一点一点消灭她。娘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抓住一片卫生纸一点一点将它撕碎。喃喃着,而又不知所云。将耳朵贴到最近也不知所云。
  我只好将想象连根拔出来,猜测娘的需求,试探着将手给她,她就一把抓住。内里觉得她在使尽全力抓着,我的心也好受些。但很快又放开,希望破灭的样子,如同一声叹息。
  揣摩着娘要喝水了,给她水喝,她就咬住壶口不放,一直将一壶水喝尽才肯松口,喉节一鼓一鼓的。揣摩着她的心里烧给她用酒洗胸口,她就停止了呢喃,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屏息凝神地享受着冰凉的酒带给她的一会儿稍微的轻松。
  拒绝了所有人的侍候,霸占地守候在娘身边。总觉得中国电信 无法摸透娘的心思,侍候不到地方上。其实是怕失去哪怕一次满足娘需要的机会。
  我不知道娘当初送我出远门时是—种什么心情,但我这时却充满了矛盾。我既希望我的娘多在几天,不愿让娘的音容成为怀想和追忆,但又不忍心让她继续经受痛苦。每当娘痛得惨不忍睹时,我就祈祷着上苍的宽恕。可是细一想,这时的宽恕,竟是让娘早点上路。因为娘的后路已被封死。但我仍然力主给娘再挂一瓶液体,弄得大夫很不高兴。挂液体的结果正如大夫所言,是娘痛苦的再生。针头插进去不久,娘又疼得抽搐起来。想不到拯救成了痛苦的再次放大。但我还是坚持挂完这瓶液体。
  “给牛将料拌上。”
  “天黑了,娃娃还没回来。”
  “萌萌不知乖着吗?”
  我忙叫来儿子,儿子喊了一声奶奶,喊得惊天动地。娘嘴唇动了一下,却流下泪来。惹得我们都抹泪。每次给娘买些东西,让娘存着想吃就吃,娘口头上答应着,但还没等我从房门里出去就喊孙子。娘的眼睛看不见,以为我走远了。我生气地说,娘你真是。娘就笑一下。
  娘到如今还没有走出生活,还在为儿孙操心。我们又何曾时耐想起娘。总在忙碌之中,总在奔波之中,—年四季在娘身边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
  谁都知道娘将她的眼睛交给弟弟带走了。弟弟死于痢疾。娘为了弟弟哭瞎了双眼,我们呢?竟连一点时间都挪不出来!总想等消闲些富裕些带娘到大医院好好地检查一下身体,等新房子收拾好了接娘到城里尽一个儿子些微的孝心,总想着娘的走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岂料,她说走就走呢。
  当我将妻子第一次领到娘身边时,娘摸着妻的脸说,我的娃给我找了这么乖的一个媳妇。我的眼泪就落下来。如果不要摸,娘连妻的高矮都不可能知道,更别说长相。将刚出满月的儿子从县上领回家,大门里还没进去,娘就早早地喊:快让我看看。我将儿子交给娘,娘做出一副打量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说,天下第一美男子,心疼死奶奶了。我的泪就又下来了。儿子长得虎头虎脑,聪明伶俐比他老子体面得多,但娘却只能凭借想象。后来打听到上海有一家医院能做复明手术,就恨不能立即带娘去做手术,但是竟然一直没有成行。娘就到死也没有知道她的儿媳和孙子的面目。
  且不说眼睛,如果早一点将娘带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娘的胃病也不至于癌变。哥说,娘躺倒的时候,我正在为调动奔波,娘不让告诉我。调动成功之后,我又为了给单位留下较好的第一印象—直没有回家。娘的病给耽误了。
  其实娘是被带走的。娘被押解着。娘并不愿离开。娘一步三回头。娘拼上所有的生命作着抵抗,但无济于事。
  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娘被带走。两手空空地被带走。马达声惊心动魄地响着,车门已经关闭,娘的口已被封上。我只能在站台上将心一点一点变成泪水。尽管我知道泪水不是行李。
  妻子要带妹妹上县城复习考试。走时给娘说,娘你歇着,我们走了。娘说,还回来吗?妻子说,你想让我来吗?娘的眼里溢出了泪水。
  从娘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又一次疼痛的浪峰袭来。一生咬着牙关度过的娘竟然主动向我们求援:你们得给我想点办法。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但是娘的疼痛却有增无减。这种持续不断的疼痛让乡亲们开始怀疑善恶因果的朴素天理。谁都知道娘是一个大善人,不想却是这么一个落点。
  残酷的命运并没有改变娘的性格,她是多么不甘心。她仍在搏斗,她在奋力往起翻身,但是所有的结果不是恶心,就是晕过去。我们说,你睡着歇着吧,挣着干啥。娘说太阳红红的,我睡到啥时候。
  一如一盏燃尽了油的灯,娘又转入沉沉昏睡。当一种动态的痛苦一旦转入静态其实更让人受不了。娘就那么一整天一整天地昏睡。面对儿子的呼唤,偶尔答应一声,也像小时候她正忙着,我们叫她她那样应一样。我不知道娘现在在忙什么。
  娘是被她的性格打败的。大冬天也不穿棉裤。以前是没有,后来有了也舍不得穿。将儿媳的炕烧得烫热,自己却常常睡冰炕。农业社里挣工分比男人还挣得多。中午乏了就睡到地上。有病也不吃药,硬是自己抗。但她最终没有抗过命运。命运好像故意教训她似的让她领略病魔的厉害。
  “天黑了,推不了了,收拾了明天再推。”
  “唉,路咋这么难走!”
  “白忙着呢。”
  守在娘身边的人都被娘的胡话怔住。我却无比地感动。人生果真如此,娘今天才悟透。
  “催死鬼,你丢开,我会走!”打—下,几乎没有动作,却让人觉得推着一座山在动。我们不胜惊讶。
  接着,娘就转入很深的沉默,居然以一个姿势睡上整整一天。只有游丝似的一些气息和脉跳说明娘还在活着。有人说娘是看店去了,有人说娘是办户口去了。但是一个户口就办了这么长的时间?
  夜深了。炕上炕下坐了许多人。这儿歪着一个,那儿趴着一个。卷烟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茶罐不倒,醒着的在说着一些闲话,和娘好的时候一样。
  娘的人缘好。庄里人的闲时光差不多都是在娘屋里度过的。特别是晚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直将话说得带了瞌睡,还是不愿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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