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这个月亮并不太亮

作者:董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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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发生了很久的事情,久远得已经不再听到什么人说起。当然,首先可以肯定这不是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情,不曾对社会的进程或者说某一个地方的变迁发生过影响,它永远也不会载人什么史书,包括地方志。
  故事的主人公叫王贵田,是个身高一米八的山东大汉。故事开始时,王贵田已是下野地农场九队二排的排长。排长是个小官,到今天为止都是我们国家级别最低的一级干部。可不管怎么样说,也是干部呀。各方面的待遇就和一般的平头百姓不一样了。王贵田能混到个排长,应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他一起从老家出来当兵的,当上干部的就他一个。他为啥能当上排长,是不是和他个子大有点关系?这个事情吗,说没有也没有,说有,细想一下,似乎也真的有一点。他个子大,力气大,每回和敌人拼刺刀,他总是比别人多捅死两三个,还有攻城的时候,搭人梯往墙头上爬,他每回都是蹲在最下面的一个,几次仗打下来,他就得了战斗英雄的称号,很快提了班长又提排长。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点不怕死的硬汉子精神,光个子大又有什么用。提王贵田当排长,大家打心眼里觉得服气。
  一个挂在古老胡杨树上的炮弹空壳,会在每天不同的时间内敲响,统一着大家的行动。在早晨起床的钟声和上工的钟声之间,排长王贵田要比别人多做一件事情,他必须先要到队部去开一个由队长主持的碰头会。这时东边的天空有一抹淡红。这个会很重要,因为它要对每个排全天的工作作出安排,另外,各排在前一日的工作中遇到了什么困难和问题,也可以提出来让队长解决。上工钟敲响之时,包括排长在内的一伙连队干部走出了队部。王贵田挥动手臂,喊了一句:二排,走了,到七号地。随着他的喊声,一群人涌到了他的身边。
  由西向东朝七号地走去时,太阳已经跳出了地平线,瞪着一只硕大的眼睛,打量着无比广阔的荒野,似乎要看看一夜过去了,这个地方是不是多了点什么或者说少了点什么。它像是一个贪婪的君王,凡目光触及之处,立即用炙热的暴力霸占。连一群身经百战的老兵也不放过,撒下的碎片落满了他们的全身,使他们像是披了身锃亮的盔甲。上百个男人走在还没有路的草丛灌木间,挺有些惊天动地的气势,八十多只粗大的脚起起落落,溅起的尘烟弥漫了半个天空。最耀人眼的还是扛在他们肩上的一种农具,金属部分反射出灿灿的光芒,犹如在每个人的肩上,扛着一轮小小的太阳。这种农具是在内地没有的,新疆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砍土镘。和多数的农具一样,砍土镘也是由木材钢铁两部分组成。不同的是它的用材和造型。把柄部分多选择没有疤结的榆木和沙枣木,光滑而富有柔韧性。它的金属部分呈圆形或椭圆形,有点像缺了一个边角的月亮。由于它多用钢板锻制,显得轻巧而又坚硬,刃面部分极锋利,不说削铁如泥,至少对付草木是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用它开荒挖地锄草松土筑路修渠,胜过镢头锄头和铁锨。对于今天的他们来说,有一把得心应手的砍土镘,就如同打仗时有了好马利刀快枪。别说,用砍土镘当武器,干掉了偷袭的野猪和饿狼的事情,在下野地农场已不是什么新闻。差不多每个男人都遇到过。于是爱护自己的砍土镘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每回干完活,可听见遍野响起铁石磨擦的声音。人人会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把砍土镘擦得锃明瓦亮能当镜子照。为了能得到一把称心的砍土镘,王贵田把他在和马步芳的土匪打仗时缴获的马刀,送进了烈火熊熊的铁匠炉。他亲自抡起了大锤锻制了一把无可挑剔的砍土镘。这把砍土镘果然不同凡响,王贵田用它创造了一天开荒三亩地的高工效,他和他的砍土镘一起赢得了“砍土镘之王”的美称。
  比大伙早几步进了地;王贵田站在田埂上,砍土镘立于地面,他的双手按在把柄的顶端处,那姿态很像是我们在电影上看到的以军刀为杖的前线指挥官。只是现在在他的面前没有炮火硝烟。但这并不影响他此刻一脸严肃地给他的手下分配任务,而且同时提出了严格的质量要求。他说完了话,大家就分头干活去了。没有人面对他了,也就没有必要把那威武的姿态保持下去了。他放倒了砍土镘,铁头插进了田埂的虚土里,他坐在了圆的木把上,点起了一支烟抽了起来。他是排长,没有人给他安排活。他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他的责任是带领全排的人把队长交代的任务完成好,队长老说他,不要光自己闷着头干,当干部的主要是管好别人。别人的活干不好,队长不收拾别人要收拾他,他呢,当然要收拾那些没有干好活的人了。这些道理在他当了一段排长以后,已经弄得明明白白了。他不再像当初刚当干部时,处处总比别人流的汗水多,却还是老挨上级的批评。他终于知道干部该怎么样当了。他准备抽完了这根烟,就去检查他们的质量和速度。在他身边不远处,有一棵红柳树,一只云雀飞了过来,落在了上面,尔后就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事要说给他听,可他又实在是听不懂这种鸟语,不过他还是盯着这只鸟看了一会。就在云雀蹦跳于他的视线之中时,王贵田想起了一个女人来。这个女人叫周凤兰。
  这个叫周凤兰的女人现在正在三十里以外的地方,她不知道有一个男人看见了云雀想起了她,她刚上完厕所,走进了一排用石灰刷过的白房子。她穿着白色的长衣,胸口处印有一个红色的十字。一个干活时不小心让砍土镘伤了脚的病号在等她去包扎。她看了病号一眼,走到消毒柜跟前,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白色的瓷盘,上面放着剪子刀子镊子和胶布药棉以及装着碘酒的玻璃瓶。她端着盘子,走到伤员身边。伤员坐在条凳上,抬起了脚放在了另一只小板凳上,周凤兰只好弯下腰给他清洗包扎伤口。她白大褂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汗衫,这样她弯腰时胸口处的汗衫就离开了皮肤,形成了一个弧形的缝隙,恰好可以从某个角度窥视到里面的东西。碘酒滴在伤口上,男人疼得哎哟哎哟乱叫唤,突然之间男人不叫了,只是喘气。周凤兰觉得奇怪,抬起脸看了男人一眼,男人的脸一下子红了,急忙转到了一边。周风兰重新低下头,明白了。她抬起头瞪了这个男人一眼,接着她换了个姿势,由面对改为侧对,并把身子稍稍直了些。又过了十分钟,伤口包扎完了,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门。周凤兰不知怎么的自己看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脸上竟浮出了些暧昧的笑意,她走到窗户跟前,向外望去,远处的荒野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干活的人影,强烈的阳光似乎随时要把他们蒸发掉。周凤兰这时就想到了一个男人,一个叫王贵田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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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云雀絮叨了一阵飞走了。王贵田把烟头摁灭在一块土坷垃上。他直起身朝干活的人群走去。操着河南口音的陈老二见排长过来了,赶忙掏出了一根卷烟让王贵田抽。他伸手挡开了。他走上陈老二修的毛渠,刚堆起的渠埂把他的脚陷了进去。一股火顿时蹿上了脑门。他指着陈老二的鼻子一顿臭骂,让他马上返工重修。边骂边挥动砍土镘给他示范修了一段渠,陈老二不敢吭声了,跟在王贵田的后面加固着渠堤。这时,远处有一拨人朝这边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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