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西总布胡同甲50号

作者:李 青




  一
  
  西总布胡同是一条颇宽敞的胡同,柏油路,从我记事起,就记得有一部24路公共汽车由西向东穿过整条胡同,自总站北京火车站到达第二站——西总布的东口。左近一二十条胡同里,都不走公共汽车,只有西总布走,公共汽车令西总布相当著名。
  西总布胡同东口,正对着东总布胡同,许多在那儿居住过的文人描述过这条胡同。我对它的记忆和洗澡有关,进胡同口不远处有一间收费便宜的澡堂,淋浴的,洗一次五分钱,毛巾肥皂要自己带,但是可以免费使用趿拉板儿。“趿拉板儿”是一种拖鞋,木头做的鞋底板,大略削出一点脚形,上面钉一条黑色旧轮胎裁成的带子,穿上走,木板坠着脚,拖在地上“趿拉”“趿拉”响,名副其实的拖鞋。在塑料制品风行之前,家里面也是用它。如果要洗高级澡,就要去米市大街的浴池,那家浴池总挂着白门帘白窗帘,让外面的人不由生出种种绮丽猜想。
  胡同西口,临东单大街。往北,路东侧,有大华电影院。往南路东,是教材书店。向西,隔街对着一条窄小无名巷,可以通到协和医院后门。小巷的地下东一堆西一堆常常堆放着黑煤块儿,或是灰白色烧结的炉灰渣,下雨天,巷子地表就黑水白水黄泥水一股一股纵横流淌,蹦蹦跳跳才能穿过去。小巷走到头再拐两个弯,就到了帅府园。协和医院正门,中央美术学院大院,都在帅府园胡同里。难忘记这小巷是因为巷口曾经有个冷饮店,冷饮店不同于冰棍车只卖冰棍,它有汽水、刨冰、奶酪、杏仁豆腐、鸳鸯冰棒、冰激凌。常常独自溜进店巡视,过眼瘾。记不清什么原由,好像是去协和割掉了手臂上一个杏核大的“钙化上皮瘤”,没有哭,母亲奖励我,让我第一次吃了刨冰。一碗用刨冰机刨碎的冰。碴子,浇上杏红色橘子汽水,吃得满嘴嘎吱嘎吱凉生生,心想下次拆线我还不哭,吃奶酪。
  西口把角儿,有一家大众饭馆,小学一年级下学期到二年级上学期,我和姐在那儿吃了一年中午饭。家中困窘,四叔接走了我奶奶,外婆外公留在河北邯郸县。白天没人管我们,就到处包伙吃中饭。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跟着王小于假装家属蹭过一阵儿,在胡同东口北面的方巾巷一间什么食堂包过半年,都没有这家饭馆好。饭馆每天人很多,买饭,坐座,都要排队。卖饭师傅总是问:“学生,吃炒饼?”炒饼分素炒、肉炒两种,肉炒一两五分钱,素炒不知价。买三两炒饼一碗高汤,一顿饭一毛七分钱。高汤就是酱油开水汤,碗里放几片紫菜葱花虾米皮,半匙生酱油,两小滴香油或熟猪油,滚开水一冲,就是高汤;再讲究点的,加醋,加胡椒。也有鸡蛋汤,贵,要等月底有余钱剩,姐才让我喝。伙食虽然很单调,但是心情很放松。
  
  二
  
  回想几十年前往事,历历如昨。我在西总布胡同居住11年,从0岁到10岁,是1954年到1964年。
  甲50号是我家,位于西总布胡同正中段,路南边。那时东西走向的胡同,双号在南,单号在北。甲50号的正门,原不在西总布,而在南邻胡同新开路。新开路的院门虽不大大,门楼门墩高门槛石台阶却样样有。影壁有没有?记不清。开在西总布的院门原是车库门,木板条拼镶的两扇大门,青灰砖色漆,宽宽的。不知图什么,把前后两门倒了过儿,因西邻院子是50号,我们院只好叫甲50。
  想当年每天进院子,其实是戗行,反其道。院子的格局,应该从后门排顺序,院落依次分为五:前院(门房院)、正院、跨院、内院、后院。整座院子在20世纪50年代初被新创建的中国青年出版社买下做宿舍,院里住的都是出版社的人。
  我记得《旅行家》杂志的创刊元老之一周沙尘,住在跨院南房。跨院北房,先是住画家黄胄一家,黄胄调任人民美术出版社后,就住了中青社副总编辑方铁一家。内院只有一排北房,当中两间,学舞蹈的姚珠珠与她父母住。靠东间住着儿艺演员张斌如和《儿童文学》杂志编辑王济民——王小于的父母,她弟弟、姥姥,一家五口人。前院、后院、跨院夹道、厢房也都住满了,算来应有十几家。
  我家住在正院北房,起先住五间,1957年父亲落难后,降级降成住两间。西边一间拆掉南北墙辟成了新通道,把原属父亲的电话挪到通道西墙上,全院共用。东面两间分别搬进两个大学生,美编:一个宋祖廉,白面孔;一个陈兆祥,高个子。陈兆祥在“文革”以后出任中央美院副院长,办后勤,不多几年就病逝了;宋祖廉则始终未离开中青社。那时他们正年轻,常常闹些新玩意儿。有一年秋天在院子里闹晚会,陈兆祥表演独角戏——张不三骑驴。张不三是当时热演的儿童剧《宝船》中的第一坏,院子里跟着小于看蹭戏的小孩子无人不识他。陈兆祥拿硬纸壳画了一个黑驴头,手举着,又借了我家的厚绒布窗帘,披在身上,脖子一耸一耸念台词,把个馋奸恶的张不三模仿得惟妙惟肖。那是一次最成功的院晚会,陈兆祥还在脸上涂了墨,双膝夹一只洋铁桶砰砰砰敲着唱着表演“非洲战鼓”,女孩们演了童话剧《小熊请客》,张斌如朗诵了话剧《以革命的名义》选段。演出舞台就是我家门前台阶上的平台,记得父亲已经结束“劳改”归家,也被邻居邀来坐在台下当观众,那应当是1962年吧,政局相对宽松的一年。
  我们院是挺文化的一个院,有戏剧氛围。小孩们在院儿里被张阿姨陈叔叔导演过,到学校、到幼儿园就扛鼎当主角儿。张斌如有时候把剧院同事带回来,对台词,在最宽敞的正院里练走位,我们津津有味地看,发现剧里面的小男孩都是矮个儿阿姨装扮的,《马兰花》里的谁,《水晶洞》里的谁和谁,《小雁齐飞》里的好些谁,都是女扮男装,唯有一个赵钱孙是男扮男。赵钱孙是儿艺的男头牌儿,脸尖,腮紧,眼活,动作快,猴儿一样;见过一次就记住了,名字也生也好记。赵钱孙后来在“文革”中挨斗挨得苦,有没有熬过来,不知道。“文革”以后我长大成人,再没看过儿艺的戏。
  
  三
  
  听父亲说甲50号建造于日本人之手,是日伪时期的建筑。旁边54号院内,有一座二层(还是三层?)楼,是驻扎日本兵的,楼外墙的颜色,和我们院的大门一样,青灰灰。我们院做什么用的,当时没人探究过。
  我家的房,外观中式,内里日式,附设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只陶瓷质抽水马桶。居室地面铺地板,地板似乎是暗紫红,多年不打蜡,漆色差不多磨没了,露出一条条生木头,跺一下,“空空空”地响。别家大人说地板下面是防空洞,信了,就从不敢在屋里跳和跑,地板裂开掉下去,若是个无底洞怎么办。睡觉时候也揪心,生怕睡沉以后地板掀开钻出个隐藏埋伏的啥人来,像电影中演的那样。还好11年睡过来,地板底下始终平静,经常冒出地板缝儿的东西,是耗子、土鳖、多脚“钱串子”、蚰蜒,有一回还钻出一只蜈蚣。
  日本房虫子多,盛产土鳖,尤其是夏天,挪个柜子、箱子、床都看得见土鳖。土鳖丑,黑糊糊臭烘烘,一踩它,就流出来黄黄的脓汤子。土鳖雌虫可以入药,味咸性寒,有小毒,能破淤活血,接骨续筋。邻居有人抓了送去中药铺,换钱。“王府井,北大街,百货大楼卖土鳖,一分俩,二分仨,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