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天下洋马

作者:何大草




  第一章 革命
  
  一
  木匠马栓推着独轮车,载一只大立柜往武昌城而去的时候,天还没亮,乡野黑黢黢的,四乡八镇还在沉沉熟睡,有一阵下了雨,雨又细又密,打在马栓的脸上、眼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骂着日怪,下雨就像在下土。公鸡不管阴晴、寒暑,照倪远一声近一声,长声吆吆地叫起来,在冷飕飕的秋风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悲怆。这是公元1911年,岁在辛亥,即大清宣统三年,10月10日的凌晨。昨晚马栓亲着五岁儿子小栓说:“卖了立柜爹就有了钱了。想爹给你买个啥?”小栓拍手说:“洋马儿。”马村有个马善人,水田就有上千亩,小儿是留日归来的假洋鬼子,经常跨了东洋马,提了文明棍,带几个背汉阳造的狗腿子,在长江大堤上溜达,这在乡民们眼里,真是十分威风的。小栓不懂事,跟着洋马屁股跑,洋马扬起鞭子般的尾巴。一扫就把小栓扫到烂泥塘里去。看见儿子哭,马栓咬得牙齿响,发誓要让他出这口气。洋马?那就洋马吧。过了寅时,马栓老婆就摸索着点燃豆油灯,起床给马栓热了一碗菜稀饭,蒸了两个馍。马栓吃着,她就替他编辫子,踌躇道:“都说武昌城乱得很,瑞总督在新军中大抓革命党,大刀片砍得脑袋瓜乱飞,你一去只怕……困住脱不了身。要不,就不去?”马栓埋头大吃,不出声,吃罢顺手提了斧子,把指甲削干净,这才吐了一句话: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马栓的话向来不多,但再是事乱如麻,也能一句话切中要害,仿佛一斧头劈开树的疙瘩。他把立柜横在独轮车上,顺江径直就去了武昌城。打立柜并不复杂,但他也当细活做,前后打了一个月才成,高七尺八寸,宽四尺,厚三尺,虽是普通柏木,但摸上去水滑,如过了上好的漆。他是个好木匠,也正在盛年,从不知吝啬活路和气力。当下他揣了一个馍,推车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黑黢黢里,不停有人影从后边超过他,刷刷疾行,马栓看不清人数,擦肩去时,只觉得气紧。走到天亮,刚好到了城门洞口。两个兵正打瞌睡,见了马栓,跳起来拿枪指着他,枪栓拉得哗哗响,大叫:“干什么的?”马栓说。卖柜子。一个兵踢了他一脚,另一个兵给了柜子一枪托,马栓身上利器、钝器俱无,柜子空空如也,兵就骂:“妈的×,晦气,大清早遇见活棺材!滚!”马栓进了城,把立柜推到平日他卖货的茂源大街公输班家具行。家具行还没开门,他就坐在街沿上歇息。后来行人多了,对门的七香居酱园铺、江汉大茶馆都卸了门板,家具行还是没响动。他有些饿了,就到茶馆讨了碗水,摸出馍来啃。太阳已升到天上,满街的瓦屋和石板路都映得黄亮亮。吃了馍,他打了个大饱嗝,真是山响。老板笑道:“吓我一跳,还以为又放号炮呢。”正说着,十字街头那边一声号炮响,接着是当当的鸣锣声,许多人发一声吼,一齐奔过去。马栓问:“做什么?”老板把花白辫子从前胸搭到左肩,说:“瑞总督杀革命党。你我是大清的子民,乱臣逆党,人人得而诛之,你说是不是?”马栓正要说什么,肚子里一股气冲上来,又打了个山响的大饱嗝。老板摇摇头,踱出来站在街沿上,踮了脚往十字街口望。
  街口的人越涌越密,杂沓的脚步声就跟大鼓般不停地擂,灰尘高高地扬起来,把阳光都搅混浊了,马栓骂了声日怪,心里开始不踏实。他起初听说革命党跟梁山好汉差不多,是要替天行道的;但后来又听说,他们其实是要把天捅破,自家坐江山。马栓觉得这就很混账,但又觉得十分了不起,譬如马善人,七十岁了,霸人田产,还霸人妻女,谁敢在他跟前放个屁?要是遇见革命党,怕早就一枪穿心了。不过,革命党也是稀松平常的强盗罢了,没三头六臂,没黑旋风开道,还是被瑞总督捉了来,一个个地杀。马栓觉得瑞澄瑞总督还是十分可怕的,他有兵舰、大炮,十万新军,个个都配汉阳造。上个月,瑞总督还亲自下乡,平息了一场猪饲料引发的骚乱,并沿途炫示军威。马栓远远地望见过瑞总督,在一片刀枪簇拥下,步出八人大轿,登上戏台子,把手一点,就见得旌旗飘扬,枪炮轰隆隆打得山摇地动。马善人带了小儿子,跟狗似的趴在地上,奉上万民伞。瑞总督只把下巴一昂,看着天上。天是什么?是天朝、是皇上,天意自古高难问啊!瑞总督就是天降在这土地上的神,掌粮草,也掌生杀。革命党,人人谈而色变,不也都被瑞总督揪了来砍头!
  马栓正怔怔地出神,街口又是一声号炮响,人群大乱,纷纷嚷着乱跑,本已混浊的空气又暗了暗,继而亮得炫目,逼得马栓差点儿睁不开眼睛。他听到有人在嘭嘭拍他的立柜,竟然是公输班家具行的小伙计,下巴、脖子全是汗。马栓赶紧让他把货收了,伙计说:“今天不收货。”马栓又问老板呢?伙计说:“老板昨晚就被征去收棺材了,”他伸起两根手指头,“两百口。两百口棺材啦!”马栓说:“替谁收,瑞总督还是革命党?”伙计脸上的大汗再次冒出来,他挥掌做了个切脖的动作,说:“革命党,不得了,鬼头刀连砍三个,一个喉咙口还堵着菜团子,一个血喷了七尺高,一个脑袋飞下来咬住刽子手的裤裆,活生生咬掉了他的卵!”马栓后颈窝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老婆的话,心下发急,就叫伙计快开铺门,先把柜子存进去,自己今天先回乡下去,避开这趟浑水。伙计说好,就在身子摸钥匙,上下里外摸完了,大叫一声苦,说“钥匙!钥匙!钥匙!我的钥匙呢?!”他跳下街沿,低头盯着石板寻,从街口退回来的人跟潮水似的,一下子就把他卷走了。马栓也叫声苦,抱住柜子,不晓得咋办。
  捱到中午,人潮渐渐稀了,太阳也渐渐发烫,马栓肚子饿了,身上冒了一层虚汗,就踌躇着是即刻掉头回家,还是找馆子刨一碗干饭,突然几个人飞也似的从街上跑过,跟着就有兵提着汉阳造追来,一边叫站住,一边射击,枪子儿擦着空气哧溜溜响,马栓躲到柜子后面,偷偷瞄了瞄,有一个人倒了,鲜血曲曲折折流在发烫的石板上,腥味刺鼻。他不敢动,眼睁睁看见有军官跨在洋马上,指挥兵们把杩权一排排堵在街巷口子上。他就晓得坏事了,他哪儿也走不了了。
  
  二
  在午后的慵懒中,马栓趴在立柜上打了个长盹,醒来见街上清静得连鬼影都没有,就连酱园铺和茶馆都关了门。他无计可施,心下反倒安宁了,又拍开茶馆,讨水喝。老板索性提给他一只铜壶,要他就坐在门口慢用。马栓谢老板心好,老板其实是长了个心眼,怕有人乘乱打劫,马栓有气力,好多个抵挡。傍晚时分,起了风,风挟着秋寒,有力地刮着,把枯枝败叶和脏东西都吹上半空,无依无助地飘浮。马栓已经喝了七八碗白开水,肚子胀得痛,却恨不得把碗嚼碎了当饭吃。老板探出头望了望,说:“兵戈之象啊,要出事。”马栓正想问个究竟,就有枪声传来,虽然距离较远,却是密密麻麻的。老板再探了探,说:“不好,是楚望台上的军械局呢,闹大了。”马栓跨出门,望见城外的几处都有火光,除了楚望台,还有蛇山、龟山、凤凰山。接着让他惊讶的是,随后那火光星星点点地移下来,片刻间就进了城:举着火把和汉阳造的起义新军,把武昌城占领了。当义军呼叫着掠过茂源大街时,马栓扑在他的柜子上,他只有一个念头,别让这疯狂的人潮把柜子卷走了。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