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无 巢

作者:熊育群




  郭运的父亲郭瑞仁用一个编织袋拎着他的骨灰就要回贵州纳雍县黄包包村的家了。他满脑子的疑惑,在高楼的晕眩里搅和着——这楼房怎么就砌得这么高呢?四天中,他戴着一顶全新的黄军帽,穿着半新的解放鞋,在广州的大街上走,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天。
  一个月前,郭运就是从这里回去的,他想在自己家里建一栋房。他想建的房子只有一层,但是建一层的房,他打了六年工积攒的钱也还是不够。要建房,他还得继续出来打工。
  父子俩相继来到广州,前后只差七天。七天前,郭瑞仁把儿子送上去贵阳的长途客车,约好春节回家。七天前,郭瑞仁只知道广州、深圳这样的地名,它们是什么样子的,他有过零零星星的想象,但对二三十年没出过远门的郭瑞仁来说,他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会到这样的地方来。是儿子的死讯让他到了广州。
  郭瑞仁在广州的马路上走,无法找到儿子的踪影。儿子怎么就会在这个陌生地方永远消失呢?他真的不回去了?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儿子还是一个杀人犯!
  9月2日早晨6点多钟,郭运从1320次火车走出广州火车站。10点30分,惨剧发生。9月3日新闻报道后,广州城震惊了,有几百万广州人产生了极度的疑惑——好好的一个人他为什么要杀人、自杀?!
  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郭运在他死前肯定不会在意它。一切显得没有征候,哪怕灾难和死亡离他只有三个小时的时候也是如此。
  
  一
  
  郭运回到家,耳根突然安静下来了。静得耳朵里面发出轻轻的喳喳声。习惯城市的耳朵一时习惯不了乡村。视线里,也看不到什么动的东西。只有山,一座座孤峰耸立,这些石灰岩的山,像他小时候那样一直就耸立在那里,任这个世界千变万化它好像从来不曾变化。只是郭运觉得它比从前矮了许多。小时候记住的东西,等到人长大了,特别是人离开它了,出远门了,再回来的时候,原来高大的东西都会显得矮小许多。他坐在自家门口望着这些山峰的时候,父亲郭瑞仁已经背了一大篓洋芋进门了。他在自家门口坐了一个上午。燥热的蝉声在樟树上此起彼伏。
  比起深圳那些高楼,这些山真是些废物。郭运想起自己第一次到深圳,一下汽车,一栋黑色的大楼阴影把自己全罩住了,那栋楼离自己还远着呢,隔着一个大广场。阴影从地上爬过来,让水泥地发出一种幽暗的蓝光。他抬头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模糊地想到过老家的山,那一座座石灰岩的山,它们谁更高呢?他那时站在高楼的阴影里等他的中学同学王福田。
  王福田与他一样都是乡下人,但他进城没几天,就看不起乡下人了。郭运本来也梦想着做一个城里人,但在城里打了两三年工后,他明白凭自己这身本事他是一辈子做不成城里人的。他认定了自己只是个乡下人,城市只是临时的栖息地,他像一只鸟,巢筑在乡间的树林里,到城里只不过是来觅食的。在觅食的时候,他时时想着的是自己的巢,在外受了欺负,人家给他最差的食吃,他也都能忍。因为他一想到自己温馨的巢,眼前的一切就都变成临时的了,临时的忍一忍就过去了。他在想象中把童年的日子越想越好,把黄包包村的巢也越想越美。时时拿村里的长处与城里的短处来比,心里不知有多熨帖。
  这一个上午,离开了深圳的混凝土丛林,回自己的巢了,自己为什么还老想着它呢?
  一想到深圳,郭运就变得有些焦虑了。他从深圳回家是8月10日,今天是第几天了?他喊:“爸,今天几号?”没人应,他再叫。屋里传来一声:“哪个晓得,好像古历二十六。”问了也白问。郭运哪里晓得古历是多少。他想起问问女朋友,就打开了手机,打通了女朋友的“动感地带”。那边嘟嘟响过三声,就跳出了女朋友杨萍甜甜的声音。她问他在家干吗。这一问让他更烦了,直愣愣就问她今天几号了。杨萍反问他,问几号干吗?你回去九天了。房基地选好了吗?正在郭运犹疑的时候,母亲龙上英叫他吃饭了,他就匆忙说了一句,家里宅基地被做了规划,还在托人找路子,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说完就“啪”一声挂了电话。
  郭运清楚,这房是砌不成了。不但宅基地还没着落,就是砌屋的钱也还差好几千元。原以为六年在外辛苦赚的钱,可以砌一栋平房,没想到在黄包包村砌屋比他出门打工时贵了快一倍。他听到砌匠跟他算完账,人一下就像从大热天掉到冰窖里了。他望着那个留着稀薄胡子的砌匠,觉得进门时,他是俯视砌匠的,现在怎么就觉得自己萎缩了,他得仰视他才成。他听到了自己说出的话:“还能少一点吗?”声音又尖又细,气息也没有那么顺畅。砌匠是郭运家的远房亲戚,他把嘴上的稀薄胡子弄得一抖一颤的,好久了就是不见嘴张开。郭运盯着这些稀稀拉拉的胡子,等着他张口。“这是最少的了,要降价,只有不粉墙,不做水泥地。”砌匠又算了一把,抬起头,报了一个数字。轮到郭运算了,他算数时喜欢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睛了,数也就算好了,算来算去,还是差了四五千块。
  家里这栋低矮的红砖房,早已经破烂不堪了。比城市里那些流浪者搭的临时窝棚好不到哪里去。外面刮大风时里面刮小风,外面下大雨房里下小雨。一口口砖好像极不情愿地凑合在一起,把缝裂得拇指一样宽。看着这些已被无数手指摸得发黑的红砖,他心里就堵得慌。女朋友跟他约法三章,没砌房子她不回来,没砌房子不能公开他们的关系,没砌房子她不嫁。他辞了工,就是回来砌房子的,他要把杨萍娶回家来,他不再想出远门了,再也不想过那种外面漂泊的日子,他需要安安稳稳过正常人的家庭生活。但一切梦想被这几千元钱拦住了。
  刚到家时,他和杨萍还热线联络着,短信一刻也停不下来。他想着她,有时,他还走到村口玉米地里给她打电话,说些疯话,掉眼泪的话。尽管话费难以承受,但他整天跟丢了魂一样,像瘾君子来了毒瘾,爱情有时候就是一种病,他听到杨萍的声音,病就好了,就觉得心里安定了。
  虽然只有几天,郭运觉得回来很久了。在黄包包村转悠,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出外打工去了,狗冲着他吠,他吹口哨、给狗招手,几条恶狗不买他的账,认定他是个外来人。想想以前,他也是喂过狗的,全村哪条狗见了他不是老远就摇尾巴的。现在他回来好几天了。仍然把他当做危险人物,对他丝毫不肯放松警惕。郭运一气,捡了石子就扔了过去,狗群怪叫着跑远。但跑远也不过是几十米,没多久就又转了回来,继续朝他吠着,音量更加宏大了。
  村里出来一个老人或者小孩,一看是郭运,对着狗吼几声,它们就乖乖走远了,各自寻欢去了。郭运觉得心里别扭。
  经过人家地坪,鸡在地里刨食,他走路的速度惊得刨食的鸡咯咯直叫,扇动着两个翅膀飞跑到一边去了。郭运意识到自己走路急匆匆的样子,与村里人不紧不慢地走路大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变了,变得与族里的婶婶伯伯多说几句话的兴趣也没有了,哪怕人家主动打听他在外面的情况,他也是用不能再简短的话搪塞过去。聊天是一种心境,彼此要有共同的意愿才行。郭运不是不想说话,他遇到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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