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弥天大谎

作者:王立纯




  一
  
  阴雨中的黄昏灰蒙蒙的,一切都像挡在毛玻璃后面。老胡牵着得加里,从这个谜一样的背景里渐渐凸显出来,随着逃难的人群往小学校疯跑,这是整个故事的开始。
  老胡是我们高中的同学胡达飞,在学校时我们就这么叫他,他也是我们班上唯一还沉在乡下土里刨食的人。得加里是一只有着非凡经历的平凡奶羊,如果有人对这个名字不能理解,老胡就要解释说,是雨果老先生给起的。《巴黎圣母院》你看过吗?实际上,爱丝梅拉达和她的羊都还活着,就在咱小杨村里。当然,在尘土飞扬的农村谈这些,实在太奢侈,可我们的老胡就是这种人,要不然就没有这个故事了。
  后来老胡总是说,是得加里救了他,这也并不牵强。当时老胡还在凉炕上死睡,没听到村长老盛在大喇叭里的呼喊,还是得加里从窗子跳进屋里,把老胡叫醒的,这时大水已经舔到了屋后的障子。别人都挈妇将雏,携带细软,唯独老胡没有妇雏,也没有细软,这样逃起来也就容易多了。重要的细节发生在一个小小的疏忽上——得加里颈上的绳子系得太松,跑着跑着,老胡觉出了不对,回头一看,得加里不见了。
  对于老胡来说,得加里就是他的全部和唯一,他是不能轻易舍弃的。我们的老胡在学校里品学兼优,可到了社会上就玩不转了,毕业后的十多年里,先后养过柞蚕、肉鹅、蝎子、貉子……每一次都轰轰烈烈,每一次又都大败亏输,结果越陷越深,成了真正的赤贫。特别是他还总想竞选村长,这就不自量力了。村长老盛视他为政敌,不放过任何打压的机会,他就活得很憋屈。每次同学聚会,他都想跟我们一吐为快,可每次总是那一套,我们又很厌烦,觉得他简直就是男人版的祥林嫂。得加里出现在老胡的生活里,就是缘于那天的聚会,我们十多个男同学坐在辛成的家里,一边打麻将,一边等着喝羊汤。那时还不叫得加里的奶羊就缚在一块案板上等待宰剥,大家推举的操刀者,就是从乡下赶来的老胡。
  辛成已经是县城里重量级人物,住着独门独院,庭院很大,说得上是花园别墅。我们透过明亮的大玻璃窗,看到老胡晃荡着瘦高个子走进来,走到纵深地带,看到了那只觳觫的奶羊,就停住不走了。实际上对奶羊心怀恻隐的不止他一个,可奶羊的孩子已经被做了清蒸羔羊,早就变成粪了,母亲活着,还有意义吗?
  老胡说,这羊看着我哭呢。
  老胡说,它还在往外滋奶呢。
  老胡又说,孕妇或者哺乳期的母亲,即使犯了死罪,还得缓期执行哩,看我的面子,饶了它吧,咱们下馆子去。
  我们围拢过去,都骂他发神经。
  辛成说,老胡,你娶不起媳妇,也不至于弄羊吧?那可是要判刑的。
  老胡说,我们村长的老婆胃弱,喝不得牛奶,正张罗换口味哩。
  辛成就很惊讶,说你这种死犟筋,也学会打溜须了?
  老胡说,我溜他个鸟,我恨村长一帖老膏药。我是暗恋他妹,想来他个羊为媒呢。
  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老胡已经三十大几了,还是个单公子,这倒是很惨烈的事实。这么一说,我们都很支持。老盛起初并不想接受他的羊奶特供,后来转念又想,这样也好,这样老胡就彻底沦为他的长工,或者说是变相的老妈子了。老盛说是嫌他手脏,实际是怕他下毒,就让妹妹盛兰花亲自挤羊奶。老胡看到漂漂亮亮的盛兰花牵着奶羊从村子里走过,一时惊艳不已,就把奶羊叫得加里了。
  此时老胡急于找回得加里,就转身往回跑,一不小心,却跟后面的老盛撞了个满怀。老胡和老盛的别扭已经年深日久,可表面上还过得去,就没话找话说,村长,你……也逃命啊?
  老盛定住脚步,站在泥泞里喘息。因为身份的关系,他不好跑得太张皇,便压住脚步疾行,明松暗紧,看着挺像田径场上那种扭捏滑稽的竞走。听了这话就很生气,匡正说,这怎么是逃命呢?这明明是战略转移嘛,说成是撤退,也比说成逃命强啊。
  老胡就嘿嘿地笑,说怪不得能当村长,能花说也能柳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
  老胡的话里带着芒刺,老盛是听得出来的。不过老盛没时间跟他斗嘴,就抛下老胡,继续他的战略转移或者说是撤退了。可刚走了两步,就觉得事情不对头了,原来老胡竟是逆向行进的。
  老盛喊住他说,胡达飞,你往哪儿去?
  老胡说,我去找得加里。
  老盛蒙了,连问,谁谁谁?
  老胡说,就是我的奶羊啊。我的奶羊跑丢了。
  老盛说,人重要还是羊重要?这个时候找什么,都等于找死呢!
  老胡说,那不行,我舍不下得加里。
  老盛说,你这人咋分不出仨多俩少来?你死了不打紧,村里还减少了一个贫困人口,可我咋向上头交代?
  老胡的确是贫困人口,可他又最怕别人说他贫困。而且老盛说他死了不打紧,这也是他没法接受的。就说,你这人咋没人味儿?你老婆吃羊奶,奶羊就等于你老岳母。难道你只顾自己逃命,连老岳母都扔下不管了?
  老盛说,难道你想刹下来不走,趁火打劫?让南公安知道,就地正法了你!
  老盛的话如此尖损,就把老胡积蓄多年的底火煽旺了。老胡便口不择言说,怪不得发大水,都是你这种操蛋的家伙把老天惹恼了。这就叫做天谴,你懂不?淹了才好呢,一把稀泥全都抹平,省得第二次土改了!
  老盛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倥偬之际,看着倒运背时仍然使拗的老胡,就冷笑起来说,真是越穷越拧,越拧越穷,连好赖话你都听不懂了。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
  老盛说罢,抽身而去。老胡失去了反击的目标,心里还不平衡,就目送他的背影追骂,老盛,我日你个……话说到这,忽然看见了盛兰花走过来,用一双秀眼剜了他一下,就赶忙刹住,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就是这样,我们的老胡为了一只奶羊,居然冒着生命危险,一路找到村外的大堤上。这道大堤还是五八年大跃进修的,意在护卫地势稍低的大城市。其实我们县是有名的干旱区,干死鸭子渴死牛,大堤一直晾在那里,堤上的土都是干的。今年老天爷一高兴,要把拖欠多年的雨债补回来,雨多为淫,被大堤憋住,就把这一带给泡汤了。其实沧桑岁月大大改变了地理环境,附近的小煤窑星罗棋布,到处都是废弃的巷道和高耸的矸石山,水的流向早就不对了。市里并不了解这些,下了死令,要丢卒保车,这样一来,除了逃命,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大堤被洪水冲得摇摇晃晃,却又韧性十足地拦在那儿,把铅色的水面分割成高低错落的两部分。昏暗的暝色里,只见一个灰白的影子在前面蠕动着,像羊又分明不是羊,老胡走到跟前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人可不是普通的张三王二,竟然是身穿灰白衬衣的姜黎民副县长。
  姜黎民不是土著,而是从两江县调过来的,人送外号小禹,可见对治水很有一套。到了我们县,却只能抓抗旱,打机井搞喷灌,就有些不对卯榫了。偏巧下来蹲点,被这场大水隔住,摇身一变,就成了这一片的抗洪前线总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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