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忧伤的芦笙

作者:胡廷武




  1
  
  那年夏天我在我姑妈家,覃家相经常带着我在火烧地一带浪游,有时带我去打猎,最远到过二十里外的老熊寨。老熊寨有十多户人家,像山上随意裸露着的岩石似的,分散在两三面坡地上,一家同一家之间,有如同麻线一样细的小路连接着。寨子里住的都是苗族。
  老熊寨的后面,就是当地人称之为老林的大森林。这座跨越了中国和越南两国边界的大森林,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少亩或是多少平方公里,只是有人说老林铺了九十九座山,虽然民间说的九十九往往只是个大数,但老林的确很大,大得无边无际。老林里有数不清的野物:老熊、老虎、豹子、马鹿、麂子、野猪、野猫、狼、兔子、穿山甲……还有一种既像狗又像幼鹿一样的小兽,当地人叫破脸狗,是最常见的。这种可爱的动物学名叫果子狸,近年广东等地发现sARs病毒,有人说是当地人吃果子狸所致,未必确有其事,大概是人们为了保护动物,而善意地制造出的舆论吧。林子里再有就是种类繁多的飞禽、蛇和蜂子。无处不在的蚂蚁多得像城市里的人。最小的蛇只有蚯蚓那么大,而最大的可以有老树那么粗。森林边上的寨子里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有一回有一个猎人在老林里,坐在一棵苔迹斑斑的老树上抽烟,抽到半截,他把烟斗放在老树上,同猎狗玩耍。突然,那老树蠕动起来,原来他臀下坐的是一条大蟒,它被猎人的烟斗灼痛了,吓得猎人和狗一阵飞跑。附近寨子的猎人们进山打猎,一般只是猎取野兔、野猪、麂子、野鸡或是破脸狗这几样,至于老熊、蟒蛇、老虎、豹子之类,除非是这些野物威胁了人的生命安全,否则是不碰它们的。
  这都是覃家相讲给我听的,他一路上都在同我说森林,说苗寨,说苗寨的陶正发如何在森林里白捡到一个漂亮的苗族姑娘做老婆的故事,这个故事令我对老熊寨和大森林无比向往。
  我说:“陶正发,不是前些年,每个街子天都在白马镇上吃酒醉的那个人吗?”
  覃家相说:“是啊。”
  我说:“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奇遇?”
  覃家相说:“他怎么不能有这样的奇遇?陶正发在年轻的时候可是个逗姑娘们喜欢的人。”
  在我们滇南乡下,苗族女人自己会种麻,又会绩麻织布。苗家姑娘纺麻线的手纺车,只有一本书大小,她们背着水桶,一只手捻线,另一只手摇纺车,有时口里还哼着山歌,下山又上山,一两公里,甚至两三公里,不以为苦和累,倒当成是娱乐和享受。苗家女人织的麻布虽然粗糙,但却非常牢实。她们会用麻布制作百褶裙:她们把一只土碗放在火上,让碗里的蜂蜡熔化,用一支竹子削成的笔蘸着蜂蜡,在麻布上画出各种花纹,然后把画好的麻布放进装着蓝靛的染缸里染过,把染好的布晾干后,在甑子里把蜡蒸掉,稍加剪裁,一条美丽的百褶裙就做成了。要是做男人的服装,似乎又简单一些,是先把布在染缸里染过,晾干后放在光滑的石板上,用一块同样很光滑的、像电熨斗或是中国古代官家的大印一样的青石,在布上面反复搓磨,使之光滑,然后拿来裁缝衣服,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闪闪发亮,最能吸引姑娘们的目光。
  覃家相说,苗家女人一般都丰满而健康,是养儿育女的好手,也是干活的行家。她们除了会绩麻织布,理所当然还会种地,会养猪、养鸡、养闲狗和跟着男人撵山的狗,会养蜂子、取蜂蜜。夏天为全家制冰凉的木瓜水喝,冬天为男人焐被窝。一个男人要是娶了一个苗家女人,他就有时间上山打猎,下河摸鱼,就可以找朋友喝酒、吹苗笛、跳芦笙,在山上或是在小街子上闲逛,简而言之,就变成一个神仙了。
  
  2
  
  陶正发家干打垒的房子,就在森林边上,打开后门就可以走进森林,就像那些海滨别墅,一开门就面对大海一样。他的父亲是头年去世的,而他的母亲死于难产。他满三岁的时候,别人告诉他,母亲将要为他生一个小妹妹,可是最后母亲死了,而那个妹妹甚至都来不及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陌生的世界。就长眠在了母亲腹中。父亲在世的时候,陶正发读过六年小学,临要到白马镇去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对他说:“有个事很为难。”他说:“什么事?”父亲说:“给你买了书,就没有钱买酒喝;买了酒,就没有钱给你买书。”陶正发于是就回家来帮父亲种地,同时跟随父亲学喝酒了。
  父母给陶正发留下了一个院子,三间住房和一个猪圈,猪圈空着,而三间住房只住着他和两只狗。父母还给他留下了九块总共三亩包谷地。春天,他一只手挥着一把小锄头刨地,另一只手把包谷种子撒进窝塘里,花三天时间,把三亩地种完,往后的日子,他就去森林里打猎,挖药,用小兽的毛皮或是药材,到白马镇街子上换回酒和盐巴。两三个月后,包谷地里的杂草长出来,但是过不了十天半月,杂草又不见了,那是邻近地块的妇女或是姑娘们,在薅自家包谷地的时候,顺手替他薅了。是谁啊?他不知道。覃家相说,那时候,陶正发刚好二十岁左右,性格开朗,活泼幽默,会吹苗笛,尤其吹得一手好芦笙,有好几个苗家姑娘在心里喜欢着他。
  覃家相是一个小学教师,每月有二十四元的工资,他积攒着买了一块手表,是块上海表。覃家相讲着讲着,看了一眼他的上海表,说:“前两年饿饭的时候,差点用它换了一口袋包谷。——快要到了!”这时是上午十点半。
  那年那天早上的这个时候,陶正发正在老林里,在太阳缓慢地升高的同时,他渐渐走进了森林的深处。阳光在树冠上徘徊,想照进林子里来,但枝叶太密了,只有一些细碎的金色的光点,穿透绿云似的树叶的缝隙漏进林子里来,在前方闪耀着,像飞翔着的鸟的翅膀。覃家相说,陶正发这一天很兴奋,他希望打着一只麂子,用它去白马镇街子上换一点酒。他家里有两个装酒的瓦罐,这也是父亲留给他的遗产。这两个酒罐,是他们家祖传的宝贝,连上他的父亲已经用了三代人,每一个罐子可以装十斤酒,他小心翼翼地继续使用了十年,装过的酒已不下千斤。现在一只罐子里的酒满着,而另一只罐子却已经喝光了,他要赶快把它灌满才心安。更主要的是,他打算买一些糖果,带去参加踩花山节。白马镇上出售一种从越南贩进来的糖果,在嘴里含化之后,会剩下一些个塑料的五颜六色的戒指、耳环、小象,以及猫、狗、鸡、猪之类的小玩意儿,据说这种糖果是法国货,在踩花山节上,姑娘们是最喜欢的。他希望在今年的踩花山节上,结识一位心爱的姑娘。
  森林是一首绿色的交响乐,有它自己的节奏。在密林深处,像蛇一样地开着黄花、白花和紫花的藤葛在林中缠来绕去,茂盛的枝叶简直是在人面前竖起一道道篱墙;在那些小路的边上,高大的树木惊天而起,它们庞大的绿色华盖之下,小树很少,荆棘东一丛西一丛地点缀着长着野草的空地。而有的地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树林的中间突然出现一片草坪,一股清泉从雪白的碎石上汩汩流过,在某一小块地上有烧过篝火的痕迹,那是猎人们野炊的地方。有条两柞宽的小路从林中穿过去,说是沿着这条路走两天,可以通达老林的另一边,而那另一边已经是越南了。但是后来勘测的结果表明,这条路实际上只不过是切下了老林的一小只角落。往林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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