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作者:邹静之




  母亲活着时我写过一首诗。
  
  金钹
  听见母亲在那间屋中祷告
  嗡嗡的声音她说着什么
  像金钹的每一声颤动
  所有的话语是为了我们
  那声音扩大了另一重天
  那声音要把胸前的衣扣撑开
  我感觉到心的磨房旋转
  天下的角落都分配到了爱
  
  母亲善良,一生不会恨人,甚至不会恨那些该恨的人。
  记得一件不大的事。“文革”时,在设计院九栋住的“黑高知”“黑高干”家,几乎每天夜里都有人来搜查。有一次父亲机关原来常来求教的一位下属,跟着工宣队来了。这个再熟悉不过的人,那天像是接受了一件最为荣光的任务,变得不认识了。他手里拿了根长竹竿,在我家所有能伸进竹竿的地方扎来扫去,表现得分外卖力。他抱着一定能找出什么来的决心,就那么无来由地扎着扫着,母亲一直平静而尊严地配合着。时间久了,旁边的工宣队都有点看不下去了,说走吧。那人还要去阳台上再查一遍。我和妹妹站在深夜的屋子里愤怒地看着,母亲再次打开阳台门让他进去了,母亲的表情像在“文革”前接待他来我家做客时一样。
  事后,三个哥哥回家来,听我和妹妹说了这事,要去揍那人,被母亲拦住了。母亲说,他那样做也许有他那样做的道理,知道就行了。
  20世纪,九十年代中,家里出了件事。二哥、三哥多年积下的一笔钱,加起来总在一百多万,被平时最为信任的一个朋友骗光了。这么多的钱,总要想办法要回来,结果告也告了,判也判了,就是执行不下来。那人天涯海角地躲着,自己的家也不像家了。母亲知道了这事后,想了一天,把两个哥哥找了去,说“他也有母亲,也有老婆,算了吧……钱终归不是命”。母亲说这话是不愿看到那人家破人亡。母亲说了“钱不是命”这话。两个哥哥从此就再不提那钱的事了。
  母亲说这话不是轻易说的。在此之前我听到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话很朴素,是菩萨心。
  母亲没怎么读过书,心胸很大。母亲比父亲大两岁,结婚后才几天,就放父亲出远门去外边读书。当时族中人让父亲结婚原是不想让他再出门的,现在婚结了人反而留不住,就都站出来反对“少奶奶,你放少爷出门读书,将来会后悔一辈子的”。母亲不听这些话,默默地为父亲准备行装。我家祖上当时算是江西的名门望族,父亲又是独子,不求学也可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母亲不以此来羁绊父亲,母亲说她看到的败家子太多了,母亲不会看得那么短浅。父亲后来一路求学读书,直至成为专家,与母亲当年的支持和见识是分不开的。
  前年我回老家,听族中的老人们讲起母亲当年办的一些事,听着生动。
  父亲在外读书时,我的太祖母和大祖母(我有两个祖母)几天中相继去世了。大祖母在世时,因出身诗书人家,虽孤儿寡母(我爷爷在我父亲四岁时就去世了),族中人也不太敢欺负。
  现在太祖母、大祖母相继去世,父亲又不在家,母亲那时只生了大姐还抱在怀里(没有长孙),族中就有人要来觊觎祖上的家业。母亲在此之前又从来没有管过家,一时真是内外交困。家乡人回想说母亲从容不迫地把这堂白事办得风风光光,一应礼数都做得十分周全。母亲先是带着家人挨家挨户地报丧,每家送去一丈白布三块大洋,气魄很大。在当事的过程中,母亲怕族人挑出礼来,先是请来辈分最高的族人坐镇,自己几天几夜没有睡觉。到了关键的出灵的日子,很多子侄辈的都想来争着抱灵牌,母亲怀抱着大姐.让大姐抱定了灵牌,就没有给那些人一点的机会。这事儿,现在听老人们讲起来还是绘声绘色的。
  日本鬼子就要打来的时候。父亲还在西南联大,一时赶不回来。母亲毅然带着年幼的大姐和奶奶弃家逃亡。听奶奶后来说逃难时船在渡头镇给炸翻了,母亲和大姐落水,母亲抱定了大姐不放,最后才被好心人从水里救出来。再后来母亲听说了家中七进院子的祖宅被日本人当了军部,麻石谷场成了操练队伍的操场,母亲就再也没有回过家。现在想,母亲在战火纷飞中拖着小脚的奶奶,抱着女儿逃难求生,投亲靠友,得以辗转千里与父亲团聚,想想那样的情景一个脆弱的人怎么能经受得住。
  这样的大事,母亲一生真是经得多了。
  1952年在江西钨矿当主任的父亲,被当时的打老虎运动冤屈,关押起来。家中一时从宽裕的生活中跌到了没有生活来源的境地。那时我还没出生,前边已有了一母同胞的三个哥哥,三个姐姐,加上奶奶一家八口人,要吃要喝都没了办法。母亲为了让一家人能活下去,怀着我终日在缝纫机前缝钨砂口袋,一分钱一分钱地挣着家中的吃食。
  这样的劳作致使在腹内的我,胎位不正。正在八月中秋应该是合家团圆的时候,母亲难产,我是寤生而出的(臀位,老百姓的话是横生),后来才知道这对产妇和孩子都是最危险的,当时母亲不知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我出生后,还在关押中的父亲为家中的境况着想,偷着传出了一张纸条,说“不管生男生女送给人家”。父亲也是怕母亲太艰辛了,让把我送人。母亲怎么会舍得。后来家里人有时玩笑,说如果真送了人,现在静之大概在赣州的山里种地呢。母亲后来对我说过“怎么会送人呢,受了那样大的罪把你生下来,当时想的是厄运总该到头了”。真就应了母亲所想。我出生后不久,父亲无罪而释,随后就从江西调到了冶金部(当时的重工业部)来工作了,在我出生几个月后,全家十口人一起离开了赣州到了北京。
  没有母亲就没有我,每一个人都能够说这样的话,但我要说出的意义真又是不同的。
  母亲的处乱不惊是我至今都佩服的。“文革”抄家之前,父亲还在德兴铜矿主持建设。母亲虽然不工作,但以她的敏感,还是觉得大的风雨要来躲不过了。在父亲回来之前,连着几天,母亲把家里的外文书籍和一些古旧的东西都毁掉了,同时又把定为地主成分的奶奶送回了老家。现在想来母亲是要在风雨之前,尽力地把家中将面临的苦难降至最小的程度。母亲对生活敏感而了悟。
  第一次抄家那天我正好从外边学农劳动回来,母亲像是算准了我到家的时间,一直在单元门里站着,我刚推门进家,母亲马上迎了过来。母亲拦着我,显出若无其事,让我到外边再去玩会儿。母亲不愿让我看到当时的场景,但我还是看见了,家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我那时不到十四岁。看着家里父亲单位的人在兴奋地翻着东西。我知道这是在抄家了。我要求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那时我一人住在一间朝北的屋子)。我到了房间看到我读的一些书和做矿石收音机、半导体的零件都被归拢到了一起,抄家的人说这将被当作特务专用的零件被收走。我据理力辩,那些人拉着我把我的胳膊反扭了过来,母亲赶过来把我拉回到厨房,母亲抓着我的手不让动,就那么看着那些人把东西搬走了。整个的过程我和母亲就那么站着,相互间一句话也没说。
  在随后的抄家展览中,我看到了那些我的电器零件,果然标明了是制作特务通信的零件。我同时看见了一些我没见过的邹家祖传的小金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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