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满堂儿女

作者:曹明霞




  一楼的房间内,很暗,暗得让刚进来的冯媛,都辨不清屋内究竟坐着几个人。父亲、继母、大哥二哥三弟,噢,大姐冯贞也在。剩下的那几个,估计是继母的闺女女婿了。冯媛见过继母的女儿,这个跟她母亲判若两人、有点妖气的女子,也有三十大几了吧,据说在山东一家夜总会,干得不错,几年下来,都当上总领班了。另一个面相较憨的,一定是她的丈夫,再婚的,长年跟在她身后,相当于她的兵,听差的。而那个黑瘦黑瘦,个子高得都打了弯的男人,也许就是大家一直害怕的,继母家蹲了十八年监狱的大儿子。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要打架吗?
  冯媛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看大家的脸色,看了一圈,虽然都在灰暗中,她也基本看清了,脸色主要分成两大派,哥哥这边,沉默、冷峻;继母那边,焦灼、不安。早晨的电话,冯媛已经听大姐说了,继母去粥铺找的她。继母说自己的闺女儿子都来了,她要跟他们走。
  事先都没打个招呼,说走就走,这老太太,也够毒的,冯媛说。
  还不错,没把爸一人撂屋里偷着走,冯贞较宽容。
  分明是他们早已商量好的嘛。
  也是,不然她不能连中午饭都不打算吃。
  冯媛没有再多说,大姐打来的电话,她一般都是三言两语,因为大姐心疼话费。大姐和姐夫不容易,开了家小粥铺,本儿小利也不大,大姐每天像阿庆嫂那样里里外外。左右逢源,用虚假的笑脸对付那些工商税务的胡传魁们。然后精打细算,斤斤计较地过着每一天的日子,花着每一分钱。
  屋内没有座位,冯媛径直走到床里侧的窗台边,把手包放到窗台上,随手抓了块抹布样的毛巾垫到包底,她只能倚墙站立了。看这一屋子往日的亲戚,从从前的迎来送往,变成现在的两厢庭立,分庭抗争,一场政变般的山雨欲来,让冯媛的内心很感慨。
  没有人说话,只有父亲冯乐山呜呜哇哇,高高低低重复着数不清的音节。父亲是去年冬天得的脑血栓,抢救过来后,能走几步路,胳膊也没有挎小筐,还能伸起来。不幸的是,他的嘴,彻底歪了,右边的脸上,也像永远塞着半个红苹果,把脸鼓得鲜艳而不对称。那只右眼,就像摆在了红苹果上,一不注意,会掉下来一样。这样的眼睛。如果不是亲人,外人是断不肯多看一眼的。继母也只看了半年,就看够了,害怕了。现在,无论是跟父亲说话,还是听父亲说话,她都一律低着头,轻易不肯抬头。
  父亲的呜哇,没人听得懂,但是大家又都明白,父亲是在反对,反对继母马兰花离开他。父亲的呜哇声近似孩子,他已经重复了一个早晨,他在乞求,挽留。
  马兰花一直没有抬头,她隔一会儿用手揪一下眼睛,在揪眼泪。
  大哥冯林停止了吸烟,他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像领导干部一样(他也确实是领导干部,只是官儿不太大)扫视了一圈后,说话了。他说,马婶,你今天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让我们没有想到。而且,你也不给我们考虑的时间。我看这样吧,如果你们确实想好了,主意已定,今天必须走,我们也就不再强求。强扭的瓜不甜嘛。但是,你们走之前,要把关系,也就是手续,办清了。冯林说完,法官一样傲视着他们。
  办清?继母马兰花一下子抬起了头,她已经好久都不愿意抬头看人了,她突然抬起的脸显得那么消瘦,蜡黄。冯林的话,让她惊讶,也一下子把她逼到了风口浪尖上,她也六十多岁的人了,丈夫早死,儿子不良,进监狱的,逃跑的,什么事儿她没经历过?她已经久经风霜。可是现在,她,一个六十多岁的人,要面临离婚!
  办清的意思,不就是离婚嘛。
  我妈只是想跟我回家住一段,养一养身体。大爷病后,我妈身体也垮了。继母的女儿反应较快,她替母亲打圆场。
  继母也明白过来似的,马上说,有什么好办清的,不就街道的一张纸嘛。
  继母说的街道是居委会。
  那一张纸可不能小看,当初我们还不同意你和我父亲拿那张纸呢,说你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愿意过就搬到一起,可是你不是拼命要了这张纸才过来的吗?
  你是看我父亲不行了,没什么图头了,才觉得那张纸没意思了。二哥冯海怒气冲冲。
  冯林用手示意了一下冯海,意思是他不用说话,不要这样说话。冯林把脸上的面容尽量放平和,声音也努力显得不那么冷硬,他说马婶,你来我们家都这么多年了,我们家都是讲理的人,对吧。前一段你说有病,二弟媳带你去看过吧,做了各项化验,医院说没事儿。现在化验单还在我们家人的手里。后来,冯贞又带你去了另一家医院,也是全项的检查,医院也说你没有任何问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没病,你是上火了。你看我父亲老也不好,你想跟他回家,回到你那一亩三分地上去,过日子还由你说了算。其实如果不是我父亲有病,这完全可以,从前的十年不是一直让你们那么过的吗?现在不行了,我父亲病成这样,走不了五步,你把他带回去。邻居见了,算怎么回事?父亲有病,儿子不养吗?再把话说白一些,我父亲走不了,你也会自己走,这样的日子你够了,你不愿意再伺候他了,是吧?
  我爸身体好时,享福时,你能过;现在,遭罪了,你就要走了。这就是半路夫妻!冯海又插话了,他一说话就愤怒,他说如果我亲妈活着,我爸就是埋汰死,眼睛再吓人,我妈也不能撂下他不管!
  话可不能这么说。继母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她的眼睛也瞪起来了,她看了看父亲,用手指着说,让你爸说,这么多年,我对他咋样?
  一个劲地点头。
  你当然要对他好了,不好你怎么能有那十年享受的日子。现在病了,你怎么不能接着对他好了呢?冯媛插了一句话,让大家都一愣。
  我不是也有病了嘛。
  你什么病?血检,心电图,各项检查的报告单都有,有病吗?
  没病不死人,我现在就是全身难受!继母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她确实不像没病的人,那蜡黄的脸,急剧消瘦的身体。而从前,继母是个非常壮实能干的女人。扛五十斤大米,从市场走到家都不用歇气。现在,她病恹恹的,可是两家医院都查过了,连高烧都没有。
  所以,冯林冯海一直认为她是在装病,想逃回老家,一人享清福去,把爸一人撇在这儿。
  马婶,如果你现在继续留下,和我爸共患难,一切都好说,咱们有病治病。反之,我们劝了一上午,你还是坚持要走,那你就当着我爸的面,给他说个实话,告诉他你不愿意伺候他了,好让他也死了这个心。
  我就是想回去待一阵子,治治病。继母的声音和头一样,又低了下来。
  那不行!冯海断然拒绝,他说,你也太会算计了,拿我们全家当傻瓜呢。我爸硬实时,一千多的工资可着你一人儿花,享了十年的大福,现在病了,才半年,你就经受不住考验了,想跑。等将来我爸好了,你再回来,接着过;不好,你就不管了,把担子撂到我们肩上。福,由你享了;罪,由我们来受。你怎么那么会打算呢!天下的心眼儿都让你一人长了?
  不用多说了,我妈今天就是要走,你们需要什么手续,咱们办好了。继母的女儿听不下去了,她拦住了话。
  行,有你这句话,咱们今天就把手续办清,等将来你妈想回来,我爸还活着的话,咱们再说。冯林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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