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清华其神 北大其魂

作者:卞毓方




  可爱而又可敬的老顽固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王国维
  
  先生总是忙,忙,忙,忙得无暇生病,也不敢生病,但病可不管你有暇无暇,有畏无畏,到底不请自来。2001年11月12日,先生尿血,入三○一医院急诊。平时,先生最不爱去的就是医院,想到他的诸多好友:赵朴初、周培源、胡乔木、吴组缃,一个个都是从医院“走”的,心头就溢满伤感。谢天谢地,这次只住了半个来月,就打道回衙。然而,先生终归耄矣,耋矣,白发萧疏。老迈龙钟——不病谁病?2002年7月,先生又因皮肤疾患,第二次入住三○一。9月25日,我去医院探望。病房在一楼,单间,室内有写字台,上面摊着刚开了头的文稿。其助手说:“医院有规矩,不准过多地看书写作,先生就和医生捉迷藏,他每天仍是四点起床,伏案工作,待到日上三竿,医生来查房,他已干了几个小时的活,佯装休息了。”先生在一旁撇嘴说:“不让我工作,活着干什么?”
  就在这次会见中,先生反复“闹”着要出院。他说:“我没事了,你们看我顶好的,待在这儿干什么?”屈指算来,先生第二次入院,已经四十天,人老了,也没啥大毛病,主要器官老化,免疫功能低下,往往扶得东来,又倒了西。亏得平素很少服药,基本药到病除。适逢国庆,举国放七天假,先生觉得待在医院憋气,“吵”着要回家。医生提醒他家里访客太多,不利于静养。先生说:“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人家大老远地跑来,怎能避而不见?”结果,医务人员磋商,让先生回家几天,试住,暂不办出院手续。这也算是让一步,特事特办吧。先生回到家里,沙发没焐热,没来由地,突然发烧,一量体温,摄氏39度多。吃药打针,皆无效。勉强拖到第三天凌晨,校方看不是事儿,赶紧动用救护车,再次把先生送回三○一。
  昏昏沉沉地,先生一连睡了几天,既醒,连医师、助手也不认识了;也许是还没有醒来。这在先生,算得一场名副其实的大病。从此他很是乖觉,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安心治疗。如是过了个把两个月,体征恢复正常,先生心动,又闹着回家。院方经过反复观察,确认病情稳定,无大妨碍,遂于12月30日,批准他出院。先生回到朗润园,回到熟悉的氛围,自由的空气,顿觉天高地阔,心花怒放,提笔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回家》,旨在告诉关心他的朋友和读者:谢谢大家的厚爱,我季羡林已经完全康复啦。你们看,我不仅平安出院,还能同从前一样写文章。
  先生高兴,吾辈自然更高兴。2003年元月20日下午,我与海平前往季府探望。先生正在午睡,我俩在室外等。无事,趁便把房间扫描了一下。先生住的这单元,序号201。进门,南面一间为卧室兼书房,先生自用;北面一间为次卧,男仆用,室内有一床、一桌、两排书架,架上插满资料盒,分别标明“国学研究”、“学术界”、“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现代传播”、“百科知识”、“延边大学学报”等,地下码了很多资料,一律用礼品袋包装整齐,桌上摊开一本杂志《人世间》,以及“季羡林藏书票”,窗台搁着先生和不知名的小女孩的合影,三帧。西面一间较大的房间,约十四五平方米,辟为客厅,这是整个居室的亮点,北大百年校庆期间,为了接待中央要客,由学校出面,特意装修了的。醒目的是一对大沙发,拆为两组,摆在东西两侧,背景是由琳琅的古籍砌成的书墙,据说是《四库全书》(先生曾担任《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的总编纂),内容十分繁富,我不懂那书目,吃不准,随手抄了几部书名,如:《二十四史》、《全唐文》、《周礼》、《毛诗》、《铭典释文》、《晏子春秋》、《通鉴纪事》、《水经注》、《白氏长庆集》、《丹渊集》、《欧阳文忠公文集》、《临川文集》、《春秋繁露》、《说文解字系传》等。主墙上挂着先生的绘像,范曾手笔。另有多幅照片,都是名家所摄,比如先生与猫,先生在林下,先生在荷池畔。案头、地板搁着多盆花卉,有杜鹃、蝴蝶兰、富贵竹、巴西木、剑兰。再就是一尊木刻的观音像。
  等了许久,先生仍未起床。我又请其助手开了东边的单元:202。入内,堪谓插架盈室,书籍盈架。北侧的小间,占据显赫地位的是《大藏经》,刷刷的一排,数数,足足一百卷,东窗摆着一张书桌,案头置一小型鱼缸,中间摊着影印本的《清华园日记》。折身,门厅为日文、梵文经典,语言学类书,以及欧洲史、中亚东亚史、世界史。主室,是名副其实的书城,插架顶天立地,拿高层的书,得借用凳子或梯子。由于久闭未用,灰尘寂寞着,寂寞浮游着,嗅嗅,连书香也些微减色。未遑细看,记得有《二十六史大辞典》、《百科全书》、《甲骨学通论》、《西方美学》、《亚非研究》、《中西交通史》、《敦煌艺术》、《基督教会史》等。与主室相连的阳台,也改造成了小书房,书案搁着文房四宝、《德国古典美学》,另有一玉雕,造型为“马到成功”;从窗口望出去,有一小园,园内有树,是玉兰吧,我在春天见过她的香葩;远处是一弯湖岸。朝南的一间,当中一张巡洋舰似的旧式大书案,地面敷以绒毯,壁上悬以佛像,窗台缀以盆景,后墙,也就是北墙了,挺立着护航使者般的书橱,这儿,想必是先生写作的主阵地,门后贴着一张纸条,为先生手书:“不得随便从室内拿走一切书籍!”
  先生醒来了,身子虚弱,就在卧室待客。说到我俩刚才的参观,他说,大部分书籍都已打包,送给北大图书馆了,你们看到的是残余。每次与先生会见,哪怕只是一面,匆匆数语,躬身而退,都会感到桑拿浴后的轻松,精神的桑拿;在这个斯文扫地、铜臭熏天、世俗化、功利化彻入骨髓的时代,先生这儿绝对是一方净土。有人曾问我:“每次与季老见面,都谈些什么?”这个嘛,说实在的,也没什么高深的话题,不过是一般家常话。因为吾辈之去,多数是礼节性的,探望探望而已;偶有请教,也只是三言两语,点到为止。至于先生晚来引发满城风雨的那些宏论,如“二十一世纪:东方文化的时代”“西方不亮,东方亮”“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类,在论战开始时,我并不关注。若问我的观点?假如我赞成,就变为附和——附和老师的观点有什么意思?我这人脾性倔,最不擅长的就是附和。假使观点不一致,倒有得说,可惜不是体现这几个问题上——接我前边的话说,即使到了尘埃似乎落地的今天,我对那样的争论,依然不关注。“是否谈散文?”有人又问。——也不谈。散文是灵性的东西,一切都已表现在文字上,多谈也俗。那么,见了面,总得唠点什么吧?当然。譬如这次拜望,打的旗号是将回苏北老家过春节,提前给先生拜年。既是拜年,就得说点拜年的话。谈话中,不知扯动哪一根筋,忽然说送先生一卦。什么卦呢?时近农历羊年新岁,报刊上一片“三羊开泰”、“三阳开泰”的热闹声,我从桌上拿起一张报纸,入眼就瞅见这四字,于是说,就送您这“三阳开泰”。这当然是玩笑,三阳开泰本身就是《易经》排出的吉卦,还用卜吗?先生却很认真,他一边解释其出处,一边让我帮他翻《辞源》。翻出来了,字很小,我没戴眼镜,看不清。先生不用看,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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