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母亲和妈妈

作者:宁鹏程




  一
  
  天上飘起雪花的时候,有消息传来,单位里一位老乡的母亲去世了,在老家安葬。我是同乡会的组织者,赶紧通知诸位老乡,备了挽幛、挽联,联系了两辆车。一百五十公里的路程,前往吊唁。老乡也是昨晚刚从外蒙赶回,最后一面没有见到,很是悲痛,眼肿声咽,嘴里喃喃反复对我们说:怎么会呢,平日里身体好好的,说好了过一段就把她接过去,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看到老乡跪在灵柩前哭天喊地,所有的心分外沉重,搀起来,说一些节哀顺变的慰言,要留下用饭,辞,闷闷离去。
  车至分岔口,我下了车,对着车说,你们走吧,我回去看看我母亲。
  这是一年来我第一次要回家。
  是什么原因让我产生要回家的冲动,或者连冲动也算不上。是距离老家已经很近可以顺便看看?是看到老乡悲痛着他的母亲而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是心底里血液里隐藏着的那份所谓的孝意在萌动?抑或三者都有?或者说,回家尚需理由?尚需冲动?尽管我知道像这样的事情有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我依然不敢确认,我没有勇气确认。
  只有一点可以确认,很久很久,我没有回家了。
  我好像总是忙,总有出不完的差,总有处理不完的事,成日行迹匆匆,踪履匆匆。似乎这样的匆匆多了,诸多事情诸多情感便渐次在匆匆中溜掉了,淡化了,忘却了,消无了;似乎这样的匆匆多了,情亦匆匆,心亦匆匆。
  一位罹病的摄影忘年交告诉我,她虽然不能再涉水爬山,捕摄自然,但平凡的日子。她依然收获了平凡的幸福。从清晨到深夜,每天看着日头升起又落下,鞋子脱了又穿上,然后轻轻撕掉一页薄薄的日历,她就感到幸福。她说,她能感受到日子移动的身影,能听到日子移动的声音,能看到日子移动的色彩。她是那样沉稳地把日子放在自己的眼前来打量,来欣赏,她是那样平和地把日子看成了美的历程。我不知道如此淡定平和的心态算不算一种境界,但我能感受到这份水一样的淡泊,透彻得尽致淋漓。我好像无暇亦无心境顾及这些,好像这天亮日升,夜寝安履不在我的时间里,不在我紧张的日子里。如果有时间掰掰手指,好像紧缺的和挤不出的,还是时间。
  冥冥中我似乎有相当充足的理由隐然告诉自己,不回老家看看并不是我不想回去,这不是我的错,我忙。但我又清楚地明白,我真的不想回去,我不愿意看那偌大院子高可齐人的杂草,那父亲毕生奋斗留下来的老屋,那老屋窗棂透过来的黄沁沁的日头影子,那习习晚风中老屋檐下蛛网的颤动,那些影影绰绰来往行走在老屋院落里的记忆……想起这些,我闭上眼,一阵揪心和痛楚。但我知道,如果推开老屋吱扭作响的柴门,一定还有撩起棉布门帘正倚门而望倚门而盼的,我的母亲。我应该回去,看看母亲。
  雪越来越大。沙沙的霰变成了悠然飘落的大团大团的雪片,雾腾腾的。从村口经过一家杂货店,向右拐,再往前走,看到一根电线杆,再往左拐,是一条略带弯曲的长长小巷,小巷尽头的柴门,就是我的家。
  从巷子的这一头到巷子的那一头,经年不绝的是大娘大婶们围坐一堆边晒太阳,边做活,边唠闲话的笑语声。每次我从巷口回家,大娘大婶们的眼光便齐刷刷聚扫过来,等走到跟前,看清了,话就撂了过来。“噢,是二子回来了!”“呵呵,二子发福了,看精神的,走到街上都认不出来了!”“赶快回去吧,看你妈还认不认识你,哈哈哈!”二子是我的小名。
  今天的巷里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白茫茫雾蒙蒙不知是雪还是雾。想着这么冷的天,妈在家里做什么呢?炉子生着了没有?妈见到我一定很高兴!正想着,远远地迎面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似乎走路没有重心,一步一个趔趄,弓腰,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非常小心地在向着我的方向走来,稍近点,看清了一只手拎着一把茶壶,另外一只手好像拿着一只煤铲子和拐杖。心里突然有一丝怪怪的感觉针刺一般迅速掠过心头,不会是妈吧,可是妈从来没有用过拐杖啊,应该不是!前几年妈一场大病痊愈之后,身体一直不错,心里这么想着,还是感到一些异样。再往前走,我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是疯子!几乎就是大街上人见人弃的疯子的模样!头发蒿草般蓬乱而四散翘着,好像从来就没有梳理过,额头上,鼻子两边,脖颈上全是深浅不一的黑污,好像从来就没有洗漱过,她的拿着茶壶、煤铲、拐杖的双手缠满了电工用的黑色胶布,一道道伤冻的裂纹像虎嘴一样张开着,衣服几乎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还有,还有她的一双脚,竟然没有穿袜子。
  是妈!没错,肯定是妈!妈还用认吗?但我确实不认识了。我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妈!我怎么敢相信我能看到这个样子的妈!我似乎在心里非常坚定地确认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至少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永远不能的事情却如此现实地摆在眼前。是疯子,也是妈,像疯子一样的妈。
  心,像是被钝重的铁锤猛然重重砸下,粉碎般裂痛。我觉得我的眉头紧紧拧凝在一起,牙关牢牢咬合在一起,我感觉我的双手在战栗,全身都在战栗,我的脸部表情我的心一定扭曲抽搐得不成样子了。我还能感觉到,感觉全村的人都在使劲抽我的脸,感觉满世界人都举着一块写着大大“孝”字的板子到处追我……这一刻,身着蓝色风衣、身躯高大、翩翩洒脱的儿子和疯子般弱小的母亲站在一起,站在这大雪飞舞的洁白天地间,我感到了天大的羞辱和讽刺。
  面前这个摇摇晃晃的老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妈!”
  “二子!”
  我们同时叫了出来,能看得出来母亲的惊喜。
  “你,你这是干啥?”
  “炉子快灭了,煤泥冻了和不开,壶里有点热水,和点煤泥,好续炉子。”
  “别弄了,一会儿我来弄,咱先回吧!”我接过母亲手中的茶壶、煤铲,赶紧扶着母亲回家,我似乎有点怕。可是我怕什么?怕乡邻看见?怕颜面扫地?怕遭人唾骂?
  我烧了热水,帮母亲洗漱,把母亲的手浸泡水中,轻轻剥开母亲手指上的黑胶布,血色裂口微绽,如同剥开了我的心,洗净,抹油,焐热。母亲坐在木凳上,我拿起木梳,慢慢地,轻轻地,一点点地给母亲梳头,她的头发缠结在一起,很难梳理开,梳子发出嘣嘣的响声,震落了我的泪水。
  
  二
  
  母亲原非如此。
  母亲姓魏,名都巧。都说母亲和她的名字一样心灵手巧。母亲年轻时有三样非常自豪的经历和本领,农闲时偶尔讲给我们听。
  “缝衣绣花,纳鞋垫,外村的女伴们都跟我学啊!”母亲有一手好针线。
  “那时候有自行车的很少,会骑自行车的女娃娃更少,呵呵……”母亲还会骑自行车。
  “以前我也能看报纸噢!”母亲完小毕业。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总是笑得特别开心。我看过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是那种用颜料着色的彩照,照片上的母亲纯纯地笑着,很漂亮,花季年龄,两只小辫,红色花布棉衣,鲜艳,灿烂,阳光。我似乎看到朝阳下十五六岁的母亲骑着自行车行走在山路上,霞色阳光映照着红扑扑的脸庞,红色的棉衣像一团火在山间跳跃;我似乎看到一群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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